季羨林弟子:他得到了北大學生真誠的熱愛
2009-07-13 17:18:46新民周刊
季羨林為何“走俏”?
一個對他人、對社會滿懷著愛和責任感的老人,在一個普遍以自我為中心的年代里“走俏”了;一個像土地般樸素、真誠,從來不追名逐利的老人,在一個講究包裝、炒作、媚俗的年代里“走俏”了,這就是我說“看不懂”的原因。
季羨林拜年
近年來,出現(xiàn)了一股“季羨林熱”,這種“熱”的程度,連季羨林先生自己也開玩笑地說“近年季羨林走俏”。
我曾經(jīng)說過:“對季老這種異乎尋常的珍惜和尊崇,讓我感到快樂也感到迷茫。”我自己也確實有些“看不懂”。
這是我真實的想法。我個人認為,最好的、最要緊的辦法無疑是要真正地了解,進而理解季羨林先生本人。倘若離開了“人”,而去談?wù)撛u說關(guān)于某“人”的“熱”,那注定是隔靴搔癢的,至多也只會得到些微的皮毛之見。
按照中國的傳統(tǒng),評價一個人物要看三個方面:立德、立功、立言;或者還有比較簡單的說法,那就是擱置受外界因素影響很大的“立功”,把著眼點放在相對而言個人比較好把握的“道德文章”上。
季羨林先生已是96歲高齡了,在我考進北京大學的1984年,季羨林先生也已經(jīng)是73歲,年過古稀。撇開季羨林先生崇高的社會和學術(shù)成就、名譽、地位不說,單論年齡,他也已經(jīng)是燕園一老了。
這是一位什么樣的長者呢?對那些比自己年長的人——當時馮友蘭、朱光潛、王力、陳岱孫等比季老高一輩的人還都健在,季老是非常尊敬的。
1990年的1月31日,先生命我隨侍到燕南園向馮友蘭、朱光潛、陳岱孫三老賀年。路上結(jié)著薄冰,天氣非常寒冷,當時也已經(jīng)是八十高齡的季先生一路上都以平靜而深情的語調(diào),贊說著三位老先生的治學和為人。
先到朱光潛先生家,只有朱夫人在,季先生身板筆直,坐在舊沙發(fā)的角上,恭恭敬敬地賀年。再到馮友蘭先生的三松堂,只有馮先生的女兒宗璞和女婿蔡仲德先生在家,季先生身板筆直,坐在舊沙發(fā)的角上,恭恭敬敬地賀年。最后到陳岱孫先生家,陳先生看到季先生來訪,頗為驚喜。季先生依然是身板筆直,坐在舊沙發(fā)的角上,恭恭敬敬地賀年。其時正好兩卷本《陳岱孫文集》出版,陳先生去內(nèi)室取出書,題簽,起身,半躬著腰,雙手把書送給季先生。季先生也是起身,半躬著腰,雙手接過,連聲說:“謝謝,謝謝。”冬天柔和的陽光,照著兩位先生的白發(fā)——這幾幕場景過了17年了,卻一直鮮明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樂于寫“序”
北大有許多成就卓著的專家學者,在將近二十年前,是被稱為中年學者的,行輩、地位自然還不能和季先生相比。
季先生對他們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喜愛、尊重,不遺余力地揄揚他們。
一次我陪季先生散步到辦公樓附近,恰巧中文系的裘錫圭教授正低著頭很慢地走在前面,大概在思考什么問題。季先生也放慢了腳步,低聲對我說:“你知道嗎,裘先生,古文字專家,專家。”說這些話的時候還蹺起大拇指,微微地晃動。
還有一次,當時還在四川大學剛獲得博士學位不久的朱慶之先生(后來調(diào)入北大并擔任教務(wù)領(lǐng)導)評職稱,請季先生和北大中文系的蔣紹愚教授寫推薦意見。表格當然先送到季先生處,季先生寫好封好,命我送給蔣先生。蔣先生拆開一看,愕然說道:“季先生怎么這么寫?這可叫我怎么辦?”我當然茫然不解,蔣先生微笑著把表格遞過來:原來季先生把自己的意見寫在了專家推薦欄目的底下一格,這樣,蔣先生不就只能將自己的名字簽在季先生上面了嗎?這怎么會不讓當時才40多歲的蔣先生為難呢?
對更為年輕的學者呢?季先生更是不遺余力地獎掖,無論自己多忙,也無論自己手頭有多少更重要的工作要做,總是樂于為他們的著作寫序,這就是季先生序?qū)懙萌绱酥嗟脑。不僅如此,季先生還往往會在為某個人寫的序言里面列舉上一大串年輕人的名字,唯恐人不知道。至于替年輕人看稿子,推薦發(fā)表,那簡直是家常便飯了。也正因為這樣,很多年輕人和季先生年齡、地位都相距遙遠,但都發(fā)自內(nèi)心地熱愛這位長者。
現(xiàn)在已是著名歷史學家的浙江大學的盧向前教授,當時還在北大讀研究生,他應(yīng)該有一頓難忘的飯。季先生在研究糖史時,曾經(jīng)托盧先生代為查閱一份敦煌卷子,為了表示感謝,季先生特意在一天中午來到雜亂不堪的學生宿舍,邀請盧先生吃飯。這件事情轟動北大,傳為美談。
然而,季先生又要求年輕人為他做過什么嗎?我相信沒有。很偶爾地,季先生會讓我們?yōu)樗檎乙恍┵Y料,這原本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況且還是很好的學習機會?墒,就連這樣的舉手之勞,季先生也絕對都要在文章里、書里寫上一筆。
替學生看行李
在學術(shù)之外,季先生又有怎么樣的長者風范呢?還是舉幾個例子。
季先生穿著極其地樸素,經(jīng)常會被人看成是學校里的老工人。不止一次,季先生會被來報到的新學生叫住,替他們看行李。季先生每次都原地不動地替他們看守行李,有時候會一看兩小時。自然,這些學生兩三天以后就會在北大的迎新會上,看見季羨林校長坐在主席臺上。
北大有司機班。有幾位司機告訴我,他們接送的大人物,幾乎都是不怎么和他們說話,到了家也是自顧自地走了,只有季先生下了車道謝不說,還要站在門口目送車子駛遠。
季先生自己生活的簡樸,在北大是人所皆知的。但是,他的慷慨知道的人就并不很多了。季先生往自己的家鄉(xiāng)小學寄錢寄書那是常有的事情。就連在家里工作過而已經(jīng)離開了的保姆,倘若喜歡讀書,季先生都會給予支持。我清楚地記得一張匯款單子上季先生的留言:“這些錢助你讀書,都是爬格子所得,都是干凈的。”
前幾年,北大接受了一筆最大的捐贈,僅僅是古字畫就有四百多幅,就是來自于季羨林先生。季先生在“文革”前省吃儉用的錢,幾乎都用于此。他收藏的底線是齊白石,這些收藏當中甚至有蘇東坡的《御書頌》。光這些價值就以億論了吧。季先生捐出的不僅是字畫,還有古硯、印章、善本,還有自己畢生積蓄的稿費。
我想“季羨林熱”的一部分原因,甚至可以說最主要的原因就在于此,大家都感受到了作為一位長者的季先生的為人風范和人格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