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鑒賞:“你的愛太濃了”
2009-08-24 10:17:58網(wǎng)絡(luò)資源
“你的愛太濃了”
――讀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寵兒》
程 青
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并不好讀,她是一個內(nèi)力雄渾的人,是屬于那種“厚”和“重”的作家。這和她的女性身份似乎并不吻合,或者可以這樣說,莫里森讓女性作家的寫作充滿了力量和力度,達(dá)到了某種深邃博大的境地。我以為這種力量和力度某種意義上源于她的黑人血統(tǒng)和她獨特的文化背景,1993年她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是歷史上得此殊榮的惟一黑人女作家。
托妮·莫里森的小說就像一條水流湍急的河流,洶涌而至,奔騰而過。讀她的小說你不時要回過頭去看一看,才能真正領(lǐng)會或者體會某個段落甚至某個句式在此處的真正作用和妙處。莫里森的精致和細(xì)膩是隱藏于內(nèi)的,她不像大多數(shù)女作家那樣給人表面的光滑和流暢。她拿得太多太重,而所有這些都是她一片誠意地要奉送給你的,有一種深切的、讓你無法拂逆的真心在里面。所以即使她寫的生活遠(yuǎn)離你,她寫的那些流血、煎熬、痛苦、死亡是你從未經(jīng)歷也聞所未聞的,你也一樣能與她產(chǎn)生共鳴,與她筆下的人物有一種切膚之感。這也是莫里森最最打動我的地方。
莫里森是屬于大器晚成的作家,1931年生于美國俄亥俄州洛雷恩鎮(zhèn)的一個黑人家庭,從小深受黑人文化的影響。先后就讀于霍華德大學(xué)和康奈爾大學(xué),獲文學(xué)碩士學(xué)位。她曾擔(dān)任過藍(lán)登書屋的編輯和高級編審,隨后又在紐約州立大學(xué)、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普林斯頓大學(xué)任教。她在工作之余進行文學(xué)創(chuàng)作,她的處女作《最藍(lán)的眼睛》于1970年問世時她已近不惑之年。莫里森結(jié)過婚也離過婚,有兩個兒子,成為單身母親之后她獨自撫養(yǎng)他們長大成人。正規(guī)的文學(xué)訓(xùn)練、生活的積淀、黑人文化的滋養(yǎng)和獨特的女性經(jīng)驗使莫里森出手不凡,從寫作之初就達(dá)到了一個相當(dāng)?shù)母叨。繼《最藍(lán)的眼睛》之后她又發(fā)表了多部長篇:《秀拉》(1973年)、《所羅門之歌》(1977)、《柏油娃》(1981)、《寵兒》(1987)、《爵士樂》(1991)和《天堂樂園》(1998)。莫里森說過她從來沒打算要成為一名作家,而實際上她卻是那種真正具有遠(yuǎn)大前程的作家。她的小說給人最突出的印象是具有重大的主題,展現(xiàn)的是美國黑人的歷史和現(xiàn)實生活,既有對白人壓迫的抗?fàn),又有黑人與黑人之間的矛盾沖突以及他們內(nèi)心的痛悔與深刻的反省。但是在反映和展現(xiàn)這樣的主題時,莫里森的小說卻是形象感極強,在表現(xiàn)手法上也極為講究。她擅用各種技法,不斷變換敘述語調(diào),作品豐潤而不枯燥,讀者在閱讀故事的同時也能感受到作家本人的豐富。這幾乎是所有大作家們所必備的一個特點,他們本身就是海洋,即使你已經(jīng)閱讀到了他們的顛峰之作,對他們?nèi)匀粷M懷期待。
《寵兒》是莫里森寫得最好的一部小說,讀這本書我有類似閱讀博爾赫斯《曲徑分岔的花園》、《死亡與羅盤》、《秘密奇跡》等小說的感覺:作品處處吸引著你,讀完之后馬上就想從頭再讀一遍!秾檭骸返暮诵氖录呛谌四赣H面對奴隸主的追捕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孩子。黑人女奴塞絲從奴隸主的“甜蜜之家”逃了出來,在逃亡的路上她歷盡艱辛,還在一位白人姑娘的幫助下生了女兒丹芙。當(dāng)她終于與婆婆和托人帶出來的三個孩子在124號農(nóng)舍團聚時,以為到達(dá)了一個自由的地方。但是白人奴隸主很快就追過來了。為了不讓自己的孩子還像自己一樣淪為奴隸,塞絲殺死了剛剛會爬的幼女寵兒。十八年后寵兒還魂重返人間,和塞絲、丹芙以及塞絲的情人保羅·D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她不但加倍地向母親索取著愛,還糾纏和引誘保羅·D,不擇手段地擾亂和毀壞母親剛剛回暖的生活,以此懲罰塞絲。小說揭示了美國奴隸制給黑人造成的巨大的、無法言說的痛苦,以及在奴隸制廢除一百年之后仍然存留在黑人心中的巨大陰影。
小說中殺嬰的情節(jié)是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和推進一點一點透露出來的,就像我們在生活里對人講述一件非常難以啟齒的事情。塞絲殺死女兒是為了不讓她成為奴隸,而后來奴隸制被廢除了,寵兒等于白白地失去了生命。“124號惡意充斥。充斥著一個嬰兒的怨毒。”這是《寵兒》的開頭。寵兒并不是被白人殺害的,她死在自己的黑人母親手里。在塞絲的悔恨之前,首先是這個個性不羈的黑人孩子的憤怒和怨懟。這實在是一個不尋常的故事,這對于同樣是黑人母親的女作家來說,心頭一樣充滿了苦澀和悔意,的確它難以啟齒,欲說還休。這是一段誰都希望盡快遺忘的歷史,但它卻又不容遺忘。它變成了“鬼”也仍然要回來讓“人”不得安寧。莫里森的這部小說用她自己的說法是“重現(xiàn)回憶”(rememory),重現(xiàn)的是過去奴隸制慘痛經(jīng)歷的集體記憶。在《寵兒》這部小說里作家沒有按照事件的發(fā)生與進展來展開故事,而是迂回曲折地通過主人公眼前的生活場景和從過去生活里挖掘出的片斷進行拼接,用多重敘述把在時間里隱去的事情和在記憶里淡漠的情感重新復(fù)原,組裝成一個完整的故事。這很像在一條崎嶇的山路上摸索行進,荊棘叢生,阻力重重,隨時都面臨著無路可走,但最后竟然還是奇跡般地到達(dá)了頂峰。
莫里森是一個講故事的高手,她告訴你一個鮮血淋漓的殺嬰故事,而她告訴你更多的是這個悲慘的故事是怎么才會發(fā)生的,當(dāng)這個故事就像一個胎兒孕育于母腹之中時的世界和人都是怎樣的,一個黑人嬰兒的血是怎樣滲透到人類共同的記憶之中的。她在告訴我們?nèi)祟惖哪撤N生存方式的同時也告訴我們這種生存方式的優(yōu)雅之處和可惡之處。在我看來,莫里森不僅僅是一個站在黑人立場上寫作的作家,她是一個站在人類立場上寫作的作家。她從來不是一味地謳歌與她同一血統(tǒng)的黑人們的生活,相反她對他們一樣是批評和反詰的,甚至鞭打在痛處,猶如一個有過不為人知的過失的人的自我反省,她的小說不時地會令閱讀者感到心被震顫。
《寵兒》中除了塞絲、寵兒、丹芙、保羅·D等人物,塞絲的婆婆貝比·薩格斯也是一個塑造得非常成功的人物。她是一個由兒子贖身獲得解放的奴隸,是一個會做鞋子的能工巧匠,也是一個在黑人中間有號召力和影響力的人物。她在兒媳婦托人帶回三個孫兒孫女并且自己帶著一個新生的女兒逃回來的時候在家里舉辦了一個“讓圣誕節(jié)遜色的黑莓慶祝會”,她們歡宴達(dá)旦,忘乎所以。但這個歡娛無意間惹惱了她們的黑人朋友和鄰居,貝比·薩格斯在空氣中聞到了“非難的氣味”,而且在這“非難的氣味”后面還有一種“黑鴉鴉趕來的東西”。隨后就發(fā)生了奴隸主“學(xué)校老師”帶著侄子、獵奴者和警官來追捕塞絲和塞絲殺死寵兒的恐怖事件。作為身處現(xiàn)場的目擊者,她沒有阻止這場悲劇,當(dāng)然也不可能阻止這場悲劇。晚年的貝比·薩格爾心力交瘁,躺倒在床上,惟一的愛好就是琢磨顏色,“她已經(jīng)窮盡了藍(lán)色,正在順利地向黃色過渡”。如果說塞絲是命運的悲劇,劇烈而突出,貝比·薩格斯的悲劇更多的是來源于心靈和精神,因而更加隱秘和深沉,難以消除。從某種意義上貝比·薩格斯就像是作者本人的象征,她是某個事件的“目擊者”、“證人”,她與當(dāng)事人有著密切的無法割舍的關(guān)系,她不可能阻止這件事發(fā)生,但她深深地、永遠(yuǎn)地記住了這件事,所以悲劇和悲劇過后留存于心的隱痛不可能與她無關(guān)。
小說中另一位黑人斯坦普·沛德也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他曾駕駛船只幫助過許多逃亡中的黑人,他曾一心想為老年的貝比·格薩斯排解心中的痛苦,做她的朋友,不過他以失敗告終。對在逃跑途中剛生下孩子的塞絲他也曾傾力相助,后來又是他拿了刊登塞絲殺嬰事件的報紙向她的情人保羅·D揭穿了這件事情。而保羅·D“突然間他看到了斯坦普·沛德想讓他看的東西:比塞絲的所作所為更重要的是她的動機。這把他嚇壞了。”塞絲殺死寵兒的動機如她的女兒丹芙所說:“她殺了自己的孩子,肯定有什么正當(dāng)?shù)睦碛。多少年來,我一直害怕逼著媽媽殺死我姐姐的那個正當(dāng)會再次產(chǎn)生。”于是一直深愛著塞絲的保羅·D立刻離開了塞絲。在這對情人分別的前一刻,保羅對塞絲說:“你的愛太濃了。”而塞絲則回答說:“要么是愛,要么不是。淡的愛根本就不是愛。”
人物的精神世界也在層層展開,層層推進,就像一件被細(xì)致地包裹起來的物品,所有的包裝都被拆去,“內(nèi)容”和“實質(zhì)”袒露出來。這個時候輪到讀這本書的人說不出話來,而心頭卻被某種感覺充塞得滿滿的。憑著經(jīng)驗我自然地想到這部小說應(yīng)該有一個原始的故事,這樣殘酷的事情應(yīng)該是在生活里確實發(fā)生過的。我承認(rèn)這不是直覺,也不是來自閱讀的經(jīng)驗,而是源于一種寫作的經(jīng)驗。這有點像我們看著月亮,想象里面有嫦娥、玉兔和桂花樹,而對于夜空中一顆遙遠(yuǎn)而無名的星星,我們可能不會去想那么多。說得更直白一點,寫作的觸動時常需要更加直接一點的刺激,因此我不相信《寵兒》是一個純屬虛構(gòu)的故事。果然我在王守仁、吳新云先生的《性別·種族·文化――托妮·莫里森與二十世紀(jì)美國黑人文學(xué)》一書中找到了佐證。莫里森七十年代在藍(lán)登書屋工作時,承擔(dān)了《黑人之書》的編輯任務(wù)。這部書收集了美國黑人長達(dá)三百年爭取平等的斗爭史料。莫里森在編書的過程中有機會接觸到不少有關(guān)黑奴反抗奴隸制的真實情況,其中有一個名叫瑪格麗特·加納的女奴曾帶著她的幾個孩子從肯塔基州逃到俄亥俄州的辛辛那提。奴隸主帶人趕來追捕,瑪格麗特·加納看到自己一家自由的希望破碎,絕望之下抓起桌子上的一把斧子,砍斷了她的小女兒的喉管。她想把孩子都?xì)⒌簦詈笞詺,但是她被人強行制伏了,沒有完成那絕望的行動。這個事件轟動一時。當(dāng)時,廢奴主義者要以謀殺罪起訴瑪格麗特,但那時的奴隸制法律規(guī)定奴隸的一切都?xì)w奴隸主所有,奴隸的親生骨肉不屬于父母,同樣也是奴隸主的財產(chǎn)。比如弗吉尼亞州1662年通過的法令規(guī)定:允許男性白人占有女性黑奴。如果母親是奴隸,她的孩子也將是奴隸。女性黑奴成了提供奴隸勞動力的生產(chǎn)工具。因此,假如瑪格麗特謀殺罪名成立,就意味著承認(rèn)了她和被殺女兒之間的親子關(guān)系,等于承認(rèn)了奴隸也是人。因而廢奴主義者沒有成功,瑪格麗特后來是以“偷竊財產(chǎn)”的罪名被審訊,法庭的判決結(jié)果是將她押送回奴隸種植園,敻覃愄卦诒徊逗箫@得十分平靜,她只是說:“他們再不能那樣生活下去,他們再不能那樣生活下去。”她的婆婆是個牧師,說:“她殺孩子時我在觀望,我沒有鼓勵她,也沒有阻止她。”
這樣一段史料,莫里森并沒有將它收入《黑人之書》,我無法推測她當(dāng)時的心理,我真不知道有沒有這樣一種可能,這位作家恰恰看出了這份資料的寶貴之處,猶如一個武林高手看見了一部罕見的武功秘籍,她要將它化成自己的絕世神功。如果真是如此,那么莫里森真的是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