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旦·老年的夢(mèng)囈

　　1

　　這么多心愛的人遷出了
　　我的生活之溫暖的茅舍，
　　有時(shí)我想和他們說一句話，
　　但他們已進(jìn)入千古的沉默。

　　我抓起地上的一把灰塵，
　　向它詢問親人的音信，
　　就是它曾有過千言萬語，
　　就是它和我心連過心。

　　啊，多少親切的音容笑貌，
　　已遷入無邊的黑暗與寒冷，
　　我的小屋被撤去了藩籬，
　　越來越卷入怒號(hào)的風(fēng)中。

　　但它依舊微笑地存在，
　　雖然殘破了，接近于塌毀，
　　朋友，趁這里還燒著一點(diǎn)火，
　　且讓我們暖暖地聚會(huì)。

　　2

　　生命短促得象朝露：
　　你的笑臉，他的憤怒，
　　還有她那少女的嫵媚，
　　張眼竟被陽光燃成灰！
　　不，它們還活在我的心上，
　　等著我的心慢慢遺忘埋葬。

　　3

　　我和她談過永遠(yuǎn)的愛情，
　　我們?cè)�把生命飲得沉醉�?br /> 　　另一個(gè)使我懷有怨恨，
　　因?yàn)樗�給我冷冷的智慧；
　　還有一個(gè)我愛得最深，
　　雖然我們隔膜有如路人；
　　但這一切早被生活忘掉，
　　若不是墳?zāi)瓜蛭宜饕��?/p>

　　4

　　過去的生命已經(jīng)丟失了，
　　你何必還要把它找回來？
　　打一個(gè)電話就能把她約到，
　　可是面對(duì)面再也沒有華彩；
　　那年輕的太陽，年輕的草地，
　　燦爛的希望和無垠的天空
　　都已變成今天冷淡的言語，
　　使記憶的畫面也遭霜凍。

　　5

　　到市街的一角去尋找惆悵，
　　因?yàn)槲覀冊(cè)�在那里無心游蕩，
　　年輕的日子充滿了歡樂，
　　呵，只為了給今天留下苦澀！
　　到那庭院里去看一間空屋，
　　因?yàn)樗�銘刻一段共同的旅途�?br /> 　　當(dāng)時(shí)寫的什么我尚無所知，
　　現(xiàn)在才讀出一篇委婉的哀詩。

　　6

　　別動(dòng)吧，凡她保留的物品
　　也在保留著她的生命：
　　這一疊是親友的來信，
　　來往瑣事拼寫著感情。
　　這是一些暗黃的戲單，
　　她度過的激動(dòng)的夜晚。
　　這只花瓶并不出色，
　　但記載一次旅途之樂。
　　還有舊扇，破表，收據(jù)……
　　如今都失去了迷底，
　　自從她離開這個(gè)世界，
　　它們的信息已不可解。
　　但這些靜物仍有余溫，
　　似乎居住著她的靈魂。

　　197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