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筆:噴壺——梁曉聲
2009-09-01 11:08:30網(wǎng)絡來源
隨筆:噴壺——梁曉聲
在北方的這座城市,在一條老街的街腳,有一間俄式小房子,他從前是美觀的,但是現(xiàn)在它像人一樣老了。
小房子門口有一棵數(shù),樹已經(jīng)死了多年了,像一只長長的手臂從地底下伸出來,張著短而粗的“五指”。其中一“指”上,掛著一串亮锃锃的鐵皮葫蘆。風吹即動,發(fā)出悅耳的響聲。
那小房子是一間黑白鐵匠鋪。
那一串亮锃锃的鐵皮葫蘆是它的標志,也是鐵匠手藝的廣告。
鐵匠年近五十了,卻并不守窮人命。他仍有一個熱切的、可以理解的愿望——在那條老街被推平之前,能湊足一筆錢,在別的街上租一間面積稍微大一點的房子,繼續(xù)以鐵匠手藝養(yǎng)家糊口,度日維生。
他卻至今還積蓄。要想在這座城市里租一間門面房,手中沒幾萬元根本別做打算……
某日,一位七十多歲的老者出現(xiàn)在他的鐵匠鋪門前。
“老人家,您做什么?”
“桶”
老者西裝革履,頭發(fā)銀白,氣質(zhì)儒雅。
“多大的呢?”
老者默默地用手比量出了他所要的規(guī)格。
望著老者離去的背影,鐵匠困惑的想——他要我為他做一只白鐵皮桶干什么用呢?他望見老者在街盡頭上了一輛分明是等在那兒的黑色轎車……
幾天后老者又來了。
鐵匠指著已做好的桶讓老者看。
不料老者說:“小了。”
“小了?”鐵匠頓時一急。他強調(diào),自己是按老者當時雙手比量出的大小做的。
“反正是小了。”老者的雙手比量在桶的外周說:“我要的是這么大的。”
“可……”
“別急,你用的鐵皮,費得工時,我一并付給你錢就是了。”
老者在來時對第二只桶頻頻點頭。
“這兒,要有個洞。”
“為什么?老人家。”
“你別管,按我的要求做就是。”
鐵匠吸取了教訓,塞給老人一截白粉筆。老者在桶上畫了一個園,沒說什么就走了。
老者第四次來時,“指示”鐵匠為那捅了一個洞的桶做上拎手、蓋和水嘴兒。鐵匠這才明白,老者要他做的是一只大壺,他心里納悶兒,一開始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如果一開始說清楚,那洞可以直接在鐵皮上就捅出來呀,那不是省事兒多了嗎?
但他已不問什么了。他想這件事非要這樣不可,對那老者來說,是一定有其理由的。
鐵匠錯了。老者最終要他做的,也不是一只大壺,而是一只噴壺。
噴壺做成以后,老者很久沒來,卻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替老者來過一次。她將那只大噴壺仔仔細細驗了一遍,分明想要有所挑剔,但那大噴壺做得確實無可挑剔,姑娘最后不得不說了兩個字——“還行”。
“還要做九只一模一樣的,一只比一只小,你肯做嗎?”
鐵匠目光定定地望著姑娘的臉,似乎在辨認從前的熟人,他知道那樣望著對方有失禮貌,但他不由得那樣,
“你肯做還是不肯做?”
姑娘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恰恰相反,她迎視著他的目光,仿佛要和他進行一番目光與目光的較量。
“你說話呀!”
姑娘皺起眉,表情顯得不耐煩了。
“我……肯做。當然肯……”
鐵匠一時有點不知所措……
“一年后來取,你承諾一只也不賣給別人嗎?”
姑娘的口吻冷冷的。
“我……承諾……”
鐵匠回答時,似乎自感卑賤地低下了頭,一副目光不知望向哪里的樣子……
“錢也要一年以后才付。”
“行,怎么都行,怎么我都愿意。”
“那么,記住今天吧,我們一年以后的今天見。”
姑娘說完,轉(zhuǎn)身就走。
鐵匠跟出了門……
他的腳步聲使姑娘回頭看他。她發(fā)現(xiàn)他是個瘸子。她想說什么,卻只張了一下嘴,什么畫都沒說,一扭頭快步而去。鐵匠的目光,也一直將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他看見她做進了轎車里,對那輛轎車他已很熟悉。
后來,這鐵匠就開始打做另外九只噴壺。他是那么認真,仿佛工藝家在進行工藝創(chuàng)造。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動上門的活兒。
世上有些人沒結果婚,但世上每個人都是愛過的。
鐵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沒結婚,但他還是一名初二男生時就愛過了。那時的他眉清目秀。他愛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性情特別內(nèi)向的女生。其實她的容貌算不上出眾,也許她吸引他的只不過是她那紅潤的雙唇,像櫻桃那么紅潤。主觀的老師曾在班上不點名地批評過她,說才上初二不該涂口紅。她委屈得哭了,而事實證明她沒涂過口紅。但從此她更沉默寡言了,因為幾乎全班的男生都開始注意她了,由于她像櫻桃那么紅潤的唇。初二下學期他和她成為同桌。起初他連看都不敢看她,他覺得她的紅唇對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誘惑力,并且開始以審美的眼光暗自評價她的眼睛,認為她有雙會說話的眼睛。不久他又被她那雙白皙的的小手所誘惑,那到的確是一雙秀美的小手,白皙的近乎透明,唯有十個迷人的指尖兒微微泛著粉紅……
某一天,他終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氣塞給她一張字條,上面寫滿了他“少年維特之煩惱”。
結果,他首先被安排與自己的同桌分開了。
接著字條被在全校大會上宣讀了。再接著是找家長談話。他的父親——三十幾年前的鐵匠從學;氐郊依,怒氣沖沖地將他毒打了一頓。而后是寫檢查和保證書……
這是初二男生的恥辱,直至“文革”開始以后方得以洗雪。他第一個沖上批斗臺掄起皮帶抽校長;他親自操剪刀將女班主任老師的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他對他同桌的報復最為“文明”——在“文革”第一年的冬季,他命她拎著一只大噴壺,在校園中澆出一片滑冰場來!已經(jīng)沒哪個學生還有心思滑冰了,在那一個“革命風暴”凜冽的冬季。但那么多紅衛(wèi)兵成為他的擁護者。人性的惡被以“革命”的名義調(diào)動得天經(jīng)地義理直氣壯。那個冬季真是特別寒冷啊,而他不許她戴著手套拎那把校工用來澆花的大噴壺?粗请p秀美白皙的小手怎樣一觸碰到噴壺即被粘住,他覺得為報復而狂熱地表現(xiàn)“革命”是多么值得。誰叫她的父親在國外,而且是資本家呢!“紅五類”對“黑五類”冷酷無情是被公認的“革命”原則啊……整個冬季她也沒澆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場來。
春風吹化她澆出的那一片冰的時候,她從學校里也從他的視線中消失了。
在狂熱“革命”的紅衛(wèi)兵也逃避不了“上山下鄉(xiāng)”的命運。艱苦的勞動絕不像“革命”那么痛快,他永遠明白了這一點,代價是成了瘸子。
返城后的一次同學聚會中,一名女同學告訴他,其實當年不是他的同桌“出賣”了他,而是那名和她特別親密無間的女同學。他聽了并不覺得內(nèi)疚,他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
但是當他有聽說,三十幾年前,為了澆出一片滑冰場,她嚴重凍傷的雙手被齊婉拒掉了,他沒法再認為都是“文革”的過錯了。他的懺悔遠遠大于那名當年“出賣”了他的女同學。
他頂怕的事就是有一天,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來到他的鐵匠鋪,欣賞著他的手藝說:“有一雙手多好哇!”或者說:“請給我打做一只噴壺,我要用它在冬季澆出一片滑冰場……”
現(xiàn)在,他知道,他頂怕的事終于發(fā)生了,盡管不是一個沒了雙手的女人親自來……
每一只噴壺的打做過程,都是人心的審判過程。
而在打做第十只,也就是最小的那只噴壺時,鐵錘和木槌幾次敲砸在他手上。他那顆心的疤疤瘌瘌的數(shù)層外殼,也終于一層層地被徹底敲砸開了。他看到了他不愿意承認更不愿意看到的景觀——自己靈魂之殼的內(nèi)容,人性丑陋而又邪惡的實證干癟著,像一具打開了石棺蓋因而呈現(xiàn)著的木乃伊。他自己最清楚,它并非來自外界,而是自己靈魂里自幼便缺少一種美好的養(yǎng)分——人性教育的養(yǎng)分。雖懺悔并不能抵消他所感到的戰(zhàn)栗……
他非常想把那一只最小的噴壺打造的最美觀,但是他的愿望沒達到。
曾有人要買走那十只噴壺中的某幾只,他不賣。
他一天天等待著他的“贖罪日”的到來……
那條老街卻在年底就被提前推平看。
他十分幸運地得到了一處門面房,里外兩間,而且是在一條市場街上。動遷部門告知他,因為有“貴人”關照著他。否則,他憑什么呢?休想。
他一回回暗問自己——我的命中也配有“貴人”嗎?
猜不出個結果,就不猜了。
這鐵匠做好了一切心理準備,專執(zhí)一念等待著被羞辱、被報復。最后,竟連這一種惴惴不安的等待著的心理,也漸漸地趨于平靜了。
一切事情總要有個了結,他想,不至于也斬掉我的雙手吧?這么一想,他又覺得自己未免庸人自擾。
他所等待的日子終于到了。那老者卻沒來,那姑娘也沒來。一個認識他的孩子將一封信送給了他,是他當年的同桌寫給他的。她在信中這樣寫著:
我的老父親一直盼望著有機會見到你這個使他女兒失去了雙手的人!我的女兒懂事后也一直有同樣的想法。他們的目的都達到了。他們都曾打算替女兒和母親懲罰你,他們有報復你的足夠的能力。但我們一家人都是反對報復的人,所以他們反而在我的勸說之下幫助了你。因為,對我在少女時期愛愛過的那個少年,我怎么也狠不下心來……
信封中還有一樣東西——她當年看過他塞給她的字條后,本大算塞給他的“復信”。兩頁作文本上扯下來的紙,記載著一個少女當年被愛所喚起的種種驚喜和幸福感。
那兩頁紙已發(fā)黃便脆……
它們一下子被他的雙手捂在了他臉上,片刻濕透了。
在五月的陽光下,在五月的微風中,鐵匠鋪外那串亮锃锃的鐵皮葫蘆響聲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