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夫劉川海--賈平凹(2)
2010-02-26 01:19:26E度教育社區(qū)文章作者:賈平凹
嗎?"
"誰呀?"廚房門口噴出一團熱氣,熱氣散了,才看清站著一個姑娘,細(xì)皮白肉的,劉海上,眉毛上,水蒸氣立即凝成水珠了。我說了我的名字,又說了見過她爹,她樂了,拉我進屋。原來她在蒸饃。商州的臘月廿七、廿八、廿九三天,是講究家家蒸饃,她已蒸出了幾鍋,白騰騰的擺了一蒲籃,就雙手給我抓了幾個出來:
"我爹常說你哩,說你最愛聽他說話。你吃呀,看蒸的堿勻不勻?"
我問起他們的家境,她就嘮叨起爹的不是,說他愛管閑事,好起來就他好,不好起來就他不好,五十多歲的人了,叫村里年輕人都不愛惦他。
"這是怎么啦?"
"怎么說他這個老子哩!他總是不滿現(xiàn)在的年輕人不正經(jīng),談戀愛沒媒人……回到家,吃飯時就咕嘟著。當(dāng)然我不愛聽,就頂撞,他就發(fā)火,說我什么都不懂,大人一把屎一把尿抓養(yǎng)大,現(xiàn)在就不聽指撥了?指責(zé)我現(xiàn)在不是小娃娃了,做了大人了。他說:'你掉過臉去?哈!不聽老人言,有你吃的虧!'有時罵起人來,氣得飯也不吃了,我要吃著,就罵我沒出息,坐不是姑娘的坐相,吃飯狼吞虎咽。我只好坐好,聽他說著,眼淚就想流,他就又罵道:'吃你的飯,拿好筷子!啊哈!……你哭了?你這不受教的!'你瞧他這樣子?!恐怕是殺豬殺得多了,人心理也變了態(tài)了!"
我笑起來,說他爹年紀(jì)也不是七老八十的,但新事情還這么看不過眼?
"可不!把我一天管得死死的,今日臘月廿八,這里逢集,我說去集上看看,他粗聲吼著,讓我在家,說一個大姑娘家,人面前瘋來瘋?cè)ゲ皇求w統(tǒng)。呀,饃熟了!"
她叫著,跳起身來,就去鍋臺,雙手拍著籠蓋,叫道:"長!長!"然后就嘩地揭開籠蓋,滿屋子一片白氣,什么也看不清了,只聽見她叫道:"好得太!全炸開了!"接著她一口一口吹氣,熱氣漸漸散了,她很響地在水桶里用水瓢舀水,水蘸一下,從籠里搬出一個饃來,動作像舞蹈一樣。商州人白面不多,常要蒸饃時往里摻白色谷面,饃就十分講究要炸裂。她把饃搬完了,用筷子蘸上紅紙泡的紅水兒一下一下點在饃頂上。又讓我趁熱吃了一個。
饃一連蒸過三鍋,一切收拾畢了,她讓我在院子里的太陽下坐著,就去上屋的箱子里取出一雙新布鞋來。那鞋底納著麻麻密密的麻繩眼兒,幫子也漿得生硬,整個鞋結(jié)實得像個鐵殼子,就用木楦子來楦。楦子很緊,塞不進去,就又灌上些水,用錘子輕輕敲打。
"這是給你爹過年鞋?"
"給我爹已經(jīng)做好了。"
"那是誰的?"
"我的。噢,你吃煙吧!"
她臉紅了起來,又說她去隔壁那家辦個事,就走了。兩家的隔墻不高,我
看見她站在那家院子里對著窗口喊著要買布證"你是啥價?""你賣嗎?你是賣主,你說。""集市上是一毛八。""你卻是我的嫂子!""那你說?""一毛二一尺。""那叫你只看一眼。""三毛!""你有那個大方?""少了不賣,多了不賣,你要多少?""一角五。""好吧,反正我給外人捎的,就讓嫂子發(fā)個財!"兩個人就一手交錢,一手交布證,又說了開來:"妹子,你給嫂子說實話,要是給你那位相好的扯衣服,我白送你,你給嫂子說……""說得中聽!我哪有相好的,你給我找一個吧!噓,院那邊有我爹的客人哩!"她們往這邊看,我忙低了頭。
后來她回來,問我去不去集市上,若去,和她一塊走,不去,就在家守著門。我當(dāng)然是去的,她就背過我把那鞋用布包了,夾在胳膊下。
集市是極大的,窄窄的一條道擠得人山人海,姑娘讓我緊跟著她先去買了窗戶紙。她揀紙十分仔細(xì),要平整的,面勻的,用手一一摸了,搭在眼前對著太陽照了。買了白的,再買紅的,綠的,黃的。這里的房屋最精心打扮的是窗子,白紙全部糊好了,中間的方格上,是表現(xiàn)手藝的地方,一格紅,一格綠,一格黃,妥妥帖帖糊上,便每一格上再貼上窗花。窗花絕對是彩色的,幾十種刀具,哪里該添,哪里該去,哪里該透光,一合計就在一張紙上刻成了,然后染色,然后涂酒,白天日光透進來,晚上燈光照上去,鮮明奪目,旖旎可愛呢。
買完紙,姑娘突然不見了,苦得我左找右尋,才見她在一個墻角和一個小伙子說話哩。她低著頭,小伙背著身,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看別的地方,但嘴在一張一合說著。我叫她一聲,她慌手慌腳起來,將那包鞋的包兒放在地上,站起來拉我往人窩走。我回頭一看,那小伙已拾了鞋,塞在懷里。
"那是誰?"我問。
"不告訴你!"
"是不是你的那個?"
"不知道!"
她回了一句,一個人從人窩擠過去,朝我喊:"快跟上!"但很快被人擠得不見了。我卻無論如何不得過去,一隊擔(dān)柴的直叫著"撞--!撞--!"人皆兩邊閃道,人腳扎了根似的,身子卻前后左右倒伏。等擔(dān)柴的過去,那姑娘蹤影也不得見了。我只好怏怏返回村子,因不能進朋友的家門,就去村北頭看朋友殺豬去。
第一條豬已經(jīng)殺好了,我的朋友正叼著煙歇著說話,他滿口白沫直道他的見聞,然后扳指頭數(shù)著四村八鄰誰家女兒不好,自己找男人,誰家寡婦守了二十年了,終熬不過又嫁了人,又講他怎么去捉奸,那野漢子怎么樣,那騷婆娘又怎么樣。
"盡是傷風(fēng)敗俗!叔一輩子就見不得這種惡事了,要不知道犯罪,我真想殺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