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沈從文
2010-02-26 12:01:26E度教育社區(qū)文章作者:沈從文
友情
作者:沈從文
一九八○年十一月,我初次到美國哥倫比亞大學一個小型的演講會講話后,就向一位教授打聽一哥大教中文多年的老龍王際真先生的情況,很想去看看他,際真曾主持哥大中文系達十年,那個系的基礎(chǔ),原是由他奠定的。即以《紅樓夢》五書研究而,議論了就是把這部十八世紀中國著名小說節(jié)譯本介紹給美國讀者的第一人。人家告訴我,他已退休二十年了,獨自一人住在大學附近一個退休教授公寓三樓中,后來又聽另外人說,他的妻不幸上逝,因此人很孤僻,長年把自己關(guān)在寓所樓上,既極少出門見人,也從不接受任何人的拜訪,是個古怪老人。
我和際真認識,是在一九二八年。那年他由美返國,將回山東探親,路過上海,由徐志摩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此后曾繼續(xù)通信。我每次出了新書,就給他寄一本去。我不識英語,當時寄信用的信封,全部是他寫好由美國寄我的。一九二九到一九三一年間,我和一個朋友生活上遭到意外困難時,還前后得到他不少幫助。際真長我六七歲,我們一別五十余年,真想看看這位老大哥,同他敘敘半世紀隔離彼此不同的情況。因此回到新港我姨妹家不久,就給他寫了個信,說我這次到美國。很希望見到幾個多年不見的舊友,如鄧嗣禹、房兆楹和他本人。準備去紐約專誠拜訪。
回信說,在報上已見到我來美消息。目前彼此都老了,丑了,為保有過去年青時節(jié)印象,不見面還好些。果然有些古怪。但我想,際真長期過著極端孤寂的生活,是不是有一般人難于理解的隱衷?且一般人所謂“怪”,或許倒正是目下認為活得“健康正常人”中業(yè)已消失無余的稀有難得的品質(zhì)。
雖然回信像并不樂意和我們見面,我們——兆和、充和、傅漢思和我,曾兩次電話相約兩度按時到他家拜訪。
第一次一到他家,兆和、充和即刻就在廚房忙起來了。盡管他連連聲稱廚房不許外人插手,還是為他把一切洗得干干凈凈。到把我們帶來的午飯安排上桌時,他卻承認作得很好。他已經(jīng)八十五六歲了,身體精神看來還不錯。我們隨便談下去,談得很愉快。他仍然保有山東人那種爽直淳厚氣質(zhì)。使我驚訝的是,他竟忽然從抽屜里取出我的兩本舊作,《鴨子》和《神巫之愛》!那是我二十年代中早期習作,還是我出的第一個綜合性集子。這兩本早年舊作,不僅北京上海舊書店已多年絕跡,連香港翻印本也不曾見到。書已經(jīng)破舊不堪,封面脫落了,由于年代過久,書頁變黃了,脆了,翻動時,碎片碎屑直往下掉。可是,能在萬里之外的美國,見到自己早年不成熟不像樣子的作品,還被一個古怪老人保存到現(xiàn)在,這是難以理解的,這感情是深刻動人的!
談了一會,他忽然又從什么地方取出一束信來,那是我在一九二八到一九三一年寫給他的。翻閱這些五十年前的舊信,它們把我?guī)Щ氐蕉甏┢谀嵌螝q月里,令人十分悵惘。其中一頁最最簡短的,便是這封我向他報告志摩遇難的信:際真:志摩十一月十九日十一點三十五分乘飛機撞死于濟南附近“開山”。飛機隨即焚燒,故二司機成焦炭。志摩衣已盡焚去,全身顏色尚如生人,頭部一大洞,左臂折斷,左腿折碎,照情形看來,當系飛機墜地前人即已斃命。二十一此間接到電后,二十二我趕到濟南,見其破碎遺骸,停于一小廟中。時尚有梁思成等從北平趕來,張嘉鑄從上海趕來,郭有守從南京趕來。二十二晚棺木運南京轉(zhuǎn)上海,或者尚葬他家鄉(xiāng)。我現(xiàn)在剛從濟南回來,時〔一九三一年十一月〕二十三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