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書摘]畫家妻子回憶:勞改讓黃胄和毛驢成莫逆之交
來源:本站原創(chuàng) 2009-08-29 22:44:30
畫家妻子回憶:勞改讓黃胄和毛驢成莫逆之交
摘自《在“五七干校”的日子》,唐筱菊編著,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7月
1969年的春節(jié),我收到黃胄的信,信寫得很簡單,只說他到了山西軍隊農(nóng)場,一切都好?吹贸觯ζ届o的。可是我工作的中國青年出版社因為戚本禹說過一句“修到了家的團中央”,面臨著全系統(tǒng)包括印刷廠都得到河南去勞動鍛煉。先遣部隊已經(jīng)去選點了,所有的干部都在做準備。
我怎么辦?我們這個家,孩子這么小,大兒子梁穗和二兒子梁敦都惹過禍。梁敦因為在林彪的名字上畫過××,被派出所記錄在案,梁穗因閑得沒事到南斯拉夫駐華大使館院子里抓鴿子,也被查過,因此才讓我們從后圓恩寺一號搬到東四大街420號。女兒梁纓才上小學,我走了,沒人管她,再出了事我們家就沒有活路了。考慮再三,也和黃胄商量,決定把大兒子梁穗帶到農(nóng)村。那時他已經(jīng)13歲,到農(nóng)村也能勞動了。留下兩個小的寄宿在同院的畢大媽家,每人每月給畢大媽20元食宿費,并請他們多關(guān)照孩子的冷暖。梁穗聽見要把他帶到農(nóng)村,成為團中央“五七干校”的一分子,高興極了。
4月8日,梁敦、梁纓和我們告別,他們獨自留在北京東四420號中青社的宿舍院里。因為畢大媽有五個孩子,所以晚上仍睡在家里,二哥照顧妹妹,白天在畢家吃飯。
我們的干校在河南信陽地區(qū)潢川縣的黃湖農(nóng)場,農(nóng)場里草比莊稼長得高。稀稀落落的有幾個自然村,每村都住了幾家農(nóng)工。團中央的革命委員會接管了農(nóng)場,按自然村劃了連隊,出版社是七連,中國青年報是三連、四連,印刷廠是五連、六連,團中央本部是一連、二連,中國青年雜志社是八連。我們這一群知識分子不會勞動,但積極性特別高。為了不誤春種和解決住房困難,七連、八連主要負責打田埂,播種插秧,四連、一連、三連主要負責燒磚、蓋房子。梁穗分在一連木工組當學徒工。我們每天都有新的戰(zhàn)果,每個連隊都是捷報頻傳?晌覀冞@些“五七戰(zhàn)士”下了工,就腰腿直不起來,癱在那里了。能睡一會兒覺就是最大的幸福,也沒工夫想到家里怎么樣了,黃胄怎么樣了。只有一個信念,就是要脫胎換骨地改造自己,受點皮肉之苦也是值得的。
秋天,金燦燦的稻谷熟了,這是我們勞動的成果,我們大家從心里感到高興。更令我高興的是收到梁敦的來信,說黃胄又回到北京了,仍被看管在軍事博物館的木工房。孩子在信上說:“爸爸星期天在我們還沒有醒來就回到家了,他是天不亮走到城里來的,他給我們做一頓中飯和晚飯,一起吃完了飯,玩一會兒才回軍博的。”又有一次老二來信說:“爸爸回來時很不愉快,說是在路上把剛領(lǐng)來要交給畢大媽的錢讓小偷偷走了,爸爸沒錢給人家,讓我拿了一塊紅墨到榮寶齋賣了70元錢,把錢給畢大媽交了。”我聽了這些消息雖然覺得挺心酸的,丟了些錢,但保住了孩子。我想:謝天謝地,兩個小的可有親人管了,都不愁吃不愁穿的,暫時也聽不見挨斗和被批判的聲音。
不久上級來了指示,說是為了備戰(zhàn),所有“五七干校”的家屬都得下放農(nóng)村,到干校里來生活和勞動。我的兩個孩子當然應該接來,出版社軍代表和干校革命委員會決定讓我和另外兩個人回北京,把所有還在北京的家屬于10月22日前接到干校,北京只留辦事處。
10月4日,我們回到北京,這次是要把家里所有的東西都得作個安排,而且非要黃胄幫我一起干才行。我請求軍博同意他回來幾天幫助我。我回來不是光搬我的家,還有其他干部、司機、廚師的家都得搬,幫助他們收拾,其難度可想而知。
黃胄回到了我的身邊,但我非常明白這一次相聚意味著更長久的分離,而且我們共同建立起來的家將來會在哪里,是什么樣子的,都是未知數(shù)。更令我犯愁的是,1966年9月20日搬到中青社宿舍的那些沒燒、沒交和沒被抄走的古玩、古墨,和黃胄視為珍寶的乾隆以前的丈二匹紙,都放在哪兒!
我把一件硬木玻璃柜和一個黃花梨木的鏡框拉到寄賣行,玻璃柜只給15塊錢,鏡框只給三塊錢,合起來最多只給18塊錢。我想,再拉回來又能放在哪兒啊,索性賣了干凈。“那個所謂的席夢思沙發(fā)床干脆扔了算了。”黃胄跟我說,但我還是有點舍不得。我也想過將來的“家”距眼前是那樣遙遠,我們把這些笨重的家具處理完,是完全正確的。
我問黃胄:“咱們以后怎么過?”他說:“不知道。我是個畫畫的,我的特長就這么一點,難道說建設社會主義就不再要畫畫的了嗎?”我說:“你別再說這些傻話了,我們出版社那些老編輯、大編輯,每月拿兩三百塊錢的編輯費,現(xiàn)在每天都是侍弄鐵锨、鐮刀,身上也不帶鋼筆鉛筆了,有時候還故意說幾句粗話、臟話,以示自己在工農(nóng)兵中改造的決心。畫畫給你、給咱們家?guī)矶啻蟮耐纯喟。?hellip;…”我喋喋不休地說。黃胄不反駁也不表示同意,只說:“那咱們怎么辦?現(xiàn)在咱們還有三個孩子呢,他們怎么辦?”我也卡殼了,沒有了主意。我突然放大了聲音說:“不要再畫畫了,以后他們讓你畫,你也別畫了,你和我都年輕,人家怎么過,咱們就怎么過。你不是在軍博搞果樹,和老周學了幾手嗎?黃湖挺好的,二、八連崗上能種果樹,而且他們也計劃試種蘋果,把家就安在黃湖,你去給干校種果樹去。像你這樣又聰明又能吃苦的人不多,你要同意,我就和軍代表去說!”
他不吱聲,不說行也不說不行,可是我發(fā)現(xiàn)他把以前用過的或者收藏的古墨包了又包,看了又看,把收藏的舊紙一張一張地展平,又分類卷起來,念念叨叨地說:“這是乾隆時期的,這是康熙時期的,做工是多么精美!”自1966年9月以后,他再沒有時間看這些了,所以看見這些熟悉的東西,又犯了傻氣,愛不釋手了。如果說唐代詩人把這種癔癔怔怔的感情叫做“剪不斷理還亂”的話,黃胄正處于這樣的狀態(tài)。
看見他如此癡癡迷迷的樣子,我知道這些東西的價值和他對它們的感情。因為以前公認黃胄在收藏鑒定方面水平極高,一般的東西他不屑一看,用古玩店的話這叫“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桃一筐”。其實我何嘗愿意把這些好東西丟失了哇!我去求出版社的秘書長劉文致,要求在駐京辦事處留給我一點地方,以便存放被紅衛(wèi)兵砸壞,但還能用的那張我和小纓睡過的畫案,和一個大樟木箱子,以及幾捆明清宣紙。他爽快地答應在原會客室給我一個角落放這些東西,但說不能保證絕對安全。我回來給黃胄講,他非常高興,說:“太好了,即使咱們再也看不見它們了,也是給社會保存了一些資料。”這樣我們收拾家的進度加快了。我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這幾年的鍛煉,黃胄的體力增強了,什么重活他都能輕而易舉地獨自完成,根本就看不出,他以前是只拿尺把長的毛筆的人,完全變了一個人。那時他還不到45歲。
我曾經(jīng)給一對新婚夫婦講,家好比像個港灣,夫妻如同一艘航行在海上的船,經(jīng)過一段與驚濤駭浪的搏斗回到港灣,哪怕得到短暫的喘息,也會覺得溫暖幸福。我和黃胄已經(jīng)有三年沒有在一起談各自的生活了,我問他:“兩年前我去軍博看你,后來他們斗你沒有?”他說:“沒有。木工房的那些人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原配,問了好多咱們家的事。他們還暗地里說,到底是結(jié)發(fā)夫妻,不一樣,還夸你來著。”“你們‘黑幫’是不是在一起勞動?”我問他。“有時是在一起,有時不是。冬天我得生幾個爐子,掏宿舍樓的垃圾,有時候淘大糞送到蓮花池,那里還有幾個‘黑幫’,在種地養(yǎng)豬。”我的心太沉重了,只能呆呆地坐在那兒。
黃胄見我不再說話,問我:“你呢,能頂?shù)米趧訂幔?rdquo;我說:“我?沒問題……你吃得飽嗎?得多吃飯!”他說:“你別提吃飯了,前些天說要吃憶苦思甜飯,就是榆樹葉拌玉米面做的團子,放點鹽,長久不吃我覺得挺好吃的,就多吃了一碗。有一個莽莽撞撞的戰(zhàn)士奪走我的飯碗說:‘你看這黑驢販子,假裝積極沒完沒了地吃,是故意表現(xiàn)的。前年他們忙于打派仗,我看見桃樹都快死了,就拿著水龍頭澆了東頭又澆西頭,又熱又累。桃子熟了我一個都不敢吃,可累得我也不想吃飯了,結(jié)果看管我們的人說:‘你瞧這黑驢販子,偷吃桃子,吃飽了,不想吃飯了。’我心里委屈極了。今年就不同了,反正我不吃別人也說我吃了。餓極了,索性我看哪個好就吃哪個,其實也沒有事。”說完他笑了,我也笑了。
又有一天,我問他:“你去山西路過太原沒有?去看晉祠沒有?”他立刻沉下臉來了,眼睛也紅了,半天才說:“路過晉祠,但惟獨不讓我進去看。他們說我一直在宣傳封、資、修,不是畫黑畫就是黃色畫,那里面都是漂亮妞,看了不利于我的改造……其實我怎么能不知道晉祠里面的雕塑是些什么?那是宋代遺留給我們的瑰寶,在書刊上早就看過,還臨摹過,甚至有的我都會背,但一直想親眼目睹原作?裳核臀业娜藚s莫名其妙地不讓我進去,讓我坐在臺階上等他們。”他說到這兒傷心得不再說話了。
晉祠在太原市郊,現(xiàn)存有唐、宋、明代建筑。早在北魏時期,就建有唐叔虞祠,北宋時期重建。其中圣母殿是為祭祀西周唐叔虞之母(周武王后)邑姜而建。內(nèi)有宋塑精品43尊,彩繪侍女和女官塑像,雕塑精美,人物生動。黃胄是一位藝術(shù)家,有此難得機會卻不讓進去看,真是怪事。我說:“我去看過,雕塑群像的確太棒了,等運動過去了,咱們……”我和他突然打住了談話,猛然想到“運動過去了”這幾個字是望梅止渴啊,運動什么時候才能過去?
經(jīng)過兩天奮斗,捆扎好了東西,我們請司機用車送到出版社。屋子里只剩下幾床待捆扎的被褥和幾張木板床,顯得空蕩蕩的。北京十月中旬以后樹葉就黃了,而且不斷地往下落,東四420號宿舍院,本來就是給工作人員住的,沒有什么好房子,也沒有什么常綠樹,只有幾棵白楊樹,楊樹的葉子掉得最早最快,飄飛得到處都是。我們住在南邊的兩間平房,一夜之間,西北風把樹葉都吹到我們的門前,堆成一個小堆,一開門,冷風把樹葉就吹到屋里來打圈圈,更增加了我們家的凄涼。
10月20日,火車票都買好了,由于人多買不上臥鋪,只買了坐席。這天,孩子們到學校和他們的老師和同學們告別,家里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突然我們抱頭痛哭起來,怎么也沒想到戀愛、結(jié)婚15年,變成這個樣子。宇宙之大,天地之大,竟容不下我們這一對夫妻,容不下我們倆營造的這一個家。何日才相聚,何地是我們的家,何時才算個頭。坑械朗“男兒有淚不輕彈”,不是傷心到了極點,黃胄是不會哭的?蛇@時他抱著我,我抱著他,都大聲地嗚嗚嗚地哭起來了。我們真想就此結(jié)束我們的生命算了。
過了一會兒,黃胄說:“不能哭了!”他輕輕地推開我,但過后又把我拉在懷里,使勁地親我,又哭起來了,我們的淚水交融在一起。我們倆又一次地山盟海誓,共同說:“這一輩子是夫妻,下輩子我們?nèi)宰龇蚱蕖?rdquo;彼此又叮嚀,要保重身體,?菔癄永不變心。又以毛主席的話“要相信群眾,要相信黨”、“要經(jīng)得起任何風浪”互相鼓勵和安慰。我們說好,他不送我,因為我是派回來接很多家屬的,要是在火車站哭了,很不像樣子。而且我一定很忙,顧不了他,他也說他不想見人。約定我們同時離開這個空蕩蕩的房子,他再也不回來了,鑰匙由我交給出版社留守處。
第二天,梁敦、梁纓背著爸爸給他們準備的煮雞蛋、醬豬肉、饅頭和隨身帶的行裝,和黃胄說再見。黃胄叮嚀他們聽媽媽的話,過了年他去看我們,或者真的到我們那兒去落戶。我們誰也沒有哭,梁敦、梁纓很少坐火車,他們又好奇又膽怯,抱著背包跟著我。
啊,火車上的人太多了,我們本來是有座位的,可一上車就讓沒有座位的給占了。列車長、列車員和我們?nèi)齻帶隊的干部,拿著票一個一個地給人家說好話,求人家給我們讓座位。都是因為中央“第一個號令”,要下農(nóng)村的沒好氣,有的和我們吵,有的和列車長吵,吵得一塌糊涂。我對梁敦說:“看好妹妹,不要讓她下座位跟我了,座位要丟了,晚上就更難過了。”到了晚上人更多了,看來是有票的沒票的都上了車,座位上有一點縫都擠一個人。通道上站的坐的都是人,只要能插腳就有人,因此也就沒有什么服務了。
這時梁纓忽然喊著要上廁所,可出不去,她急得又喊又哭。出主意的人太多了,有的說尿在茶缸里,有的說隨地尿算了,有的則出主意說打開窗子把著,尿在窗外。梁纓在學校是好學生,認準了要到廁所去,后來我們決定把她舉起來傳到廁所門口,再請人幫助她。眼見得又沒開水了,我們帶隊的三個人決定跟大家說,不許吵也不許鬧,這是非常時期,吵鬧也沒有用。有用的是互相幫助,派兩個體輕的人擠出去搞點水傳回來。梁敦那時12歲了,平時在家就是一家之主,他是被派的人之一,收集軍用壺去灌水。誰都知道,喝了水還得上廁所,所以不渴極了不喝水。忙亂了一大陣,總算安靜了。梁纓依著我睡著了。我想:“我們在干什么哩?我們怎么像逃難一樣?我們即便是到了黃湖,這么多的人可又怎樣安排他們?走時聽說又要蓋房子,蓋好了沒有?蓋的都是十幾個人住的大房子,可我們動員的是把家搬到干校的,這些人的家安頓在哪兒?”“管他呢,只要我們把他們安全帶到黃湖就算交差了,以后的事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漸漸地也睡著了。
黃湖到了,梁穗也在大卡車旁接我們,見到弟弟、妹妹,自然是高興萬分?晌覀冞@一隊人馬,坐了火車又坐汽車,整整顛簸了兩天兩夜,每個人都不成樣子了。有個瓦工的妻子患高血壓,我直怕她出事,但她一直堅持到下了車,見了她的親人馬上就暈倒了,把我們嚇得直給軍代表解釋。醫(yī)務室來人救醒后,我們才放心。
梁穗已經(jīng)來干校半年多了,他對一連、三連、七連都很熟悉,他用自認為是“五七戰(zhàn)士”的身份,給弟弟、妹妹介紹情況。梁纓安排和我住在一個床上,梁敦則和哥哥住在一個床上,別的人也安排得極為簡單。其實大家也沒有怨言,“五七干校”嘛,就是鍛煉人的。要去掉一切資產(chǎn)階級和小資產(chǎn)階級的臭習氣,這是大家經(jīng)常說的。
1970年的春節(jié)到了,我們到干校快一年了,干校革委會為了給大家和親人團聚的機會,決定除了有問題的人留下,另外還留下一部分人堅守崗位,其余的可以去探親,也可以讓親人到干校來探親。而我因為1969年10月份回北京接家屬,再說黃胄有問題,理所當然的沒有這個權(quán)利再回北京了。不過我們在干校過春節(jié)也很高興,特別是三個孩子都在我身邊,老大在勞動,老二和女兒在干校和村里合辦的小學上學,放了假,和水牛、鴨子交上了朋友。老二自愿放牛,女兒自愿放鴨,其實是他們和大人去玩。干校有吃有喝,也不用自己操心買菜買糧。河南信陽地區(qū)也不甚冷,兩個孩子都長胖了些。可我心里不時想到:黃胄孤身一人,是不是還是那樣處境艱難?不久他來信說,他也到蓮花池和另一部分“黑幫”一起勞動了,并說是給“黑幫”們做飯,他說這是革命群眾信任他的表現(xiàn)。過了些日子又說,讓他和賈若瑜給軍博家屬大院磨豆子、做豆腐。
1971年春節(jié),干校讓我們這些夫妻分居的,到對方所在單位探親。那時有的愛人在文聯(lián)系統(tǒng)的,就到湖北咸寧干校,有的愛人在中央所屬單位工作的,到江西中辦干校,有的在美院,則到河北石家莊一帶部隊,去親身體驗那一年一度的“牛郎會織女”。我也有機會去看黃胄,但只報銷我一人的車費,而且“家”在哪里?我和孩子們商量說:“我有機會回北京,但不能帶你們回去。原因是咱們已經(jīng)沒有家了,又不知你爸爸那兒的情況,要都去住在哪里?一定得影響你爸爸的改造。再說三個人要不少路費呢。”商量的結(jié)果,梁敦直流眼淚。我只好和梁穗、梁纓商量,要他們留下。幸好他們倆從小就感情特別好,又聽話,就留下了。
我?guī)е尚4蛳聛矸纸o我們的20斤新米,找到了北京蓮花池軍博勞改基地。這個勞改基地處在蓮花池的北部,在我剛來北京時還是一大片荒地,原是六國跑馬場。八一制片廠和其他單位都占了些地,軍博占的這一塊主要是給展覽廳種花草和搞副食的。地方好像不小,可能是為了讓“黑幫”好好改造,所以修了一些簡陋的平房。聽說我沒去之前,是賈若瑜和黃胄同住,我去后見到賈若瑜,賈若瑜還對黃胄說:“梁師傅,你愛人回來了,人家讓我搬出去。”我本來也不認識賈若瑜,所以也沒理他。
院子的一端住著一戶姓曹的,他是架子工,聽說手藝好,人也好,是八級工,但受了傷不能再綁架子了。他家里孩子多,生活過得挺苦的。黃胄早已和他們暗地說好,把梁敦安排在他家里住。他們見我回來,全家都表示歡迎(因為我應該算是“五七戰(zhàn)士”),還給我準備了鍋灶,這樣臨時的“家”已經(jīng)很像樣子了。
北京春節(jié)前后是最冷的時候,溫暖的被窩只恨夜短。我清晨正睡得很香的時候,聽見黃胄窸窸窣窣的聲音,我蒙蒙眬眬的,覺得他離開我,在穿衣服。我急忙問他:“你要干什么?”他說:“我要去喂毛驢。”“幾點了?”“你別問,睡你的。”“天還沒有亮。”我開始有點清醒了。“你聽那毛驢已經(jīng)叫了好幾聲了,它已經(jīng)餓了,我得去喂它。”的確,我聽見那毛驢扯著喉嚨啊嗚啊嗚在叫。黃胄親一下我,頭也不回地走了,那時天還沒有一點亮光,再看看表才五點。我心里無限的酸楚,唉!他就是這樣開始了他一天的改造,我也開始了第一天探親生活。七點多鐘,天亮了,黃胄捧回來幾個饅頭和咸菜,這是給我和梁敦的早飯?此质萦掷系哪樅痛植、破裂的手,我知道他的勞動比我們要重得多,但是他還是樂呵呵的。我們一邊吃一邊問他下面要做什么。他說昨天晚上黃豆就揀好、泡上了,一會兒就要用毛驢磨豆子了,然后就點豆腐、壓豆腐,吃完中飯就把豆腐送到羊坊店15號家屬大院。如果這點豆腐全給大院買了就沒事了,傍晚再聽一次“造反派”訓話就真的沒事了。我問他中午能回來吃飯嗎?他說:“誰知道,也許能吧。”匆匆吃過早飯,他就走了。
我在“家”里和梁敦開始給他們打掃衛(wèi)生,老曹的愛人不斷來幫助我,見我一人在家就給我講:“他們這幫‘黑幫’都能干著呢,數(shù)黃胄表現(xiàn)好。聽老曹說他還能扛一二百斤重的水泥呢……”并夸他心眼好,手也巧。說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一個木匠了,零七八碎的木工活他都會干。“現(xiàn)在看他們(指黃胄和賈若瑜)的比較松,看那些現(xiàn)行的才重哩。那些是活‘老虎’。”我聽著她給我介紹也不敢說什么,問什么。
我在打掃衛(wèi)生時,發(fā)現(xiàn)黃胄的床下有一個自己做的小木箱子,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用紙包好的毛主席像章,還有十來件瓷片和像我小時候吹過的那種泥玩具。大的瓷片有帶款識的碗底,有一片小的上只剩下一條基本完整的鮑魚。出于好奇,我把它們一件一件打開看完,又一件件地照原樣包好,給他碼好。晚上,我忍不住問黃胄:“你那兒有一只木箱子,是你做的?”他說:“是啊,你也看到了,是想看看我有沒有背著你的秘密吧?我以前渾身上下都是你的,現(xiàn)在更是你的了。你看了,沒有瞞你的吧?”他抱住我吻我。我說:“看了,怎么那兒還有些破瓷片?”他笑了:“那是我掏垃圾撿的,有的是掏垃圾的朋友們給的。有的紋樣挺好看的,洗了洗就收起來了。鬧著玩唄。”他一邊抽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給我說。
我看看他,不是在抽香煙,而是拿著尺把長的旱煙袋鍋在吸。再仔細一看,那煙袋桿上掛的墜兒,卻是1959年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上得來的那塊獎牌。那鮮艷的彩色綬帶已經(jīng)油脂麻花,很臟很臟,分不清顏色了。我問他:“你怎么把那些碎瓷片收拾得好好的,卻把這塊獎牌掛在這上面,我看非把它丟了不可。你是又犯傻勁了吧?”他笑了,親一親我說:“咳,咱們兩個都犯傻。你說吧,那塊獎牌留著它有什么用?還不如把它掛在煙袋上,倒不至于把我的煙袋丟了呢。其實那些瓷片,我留著也沒有用。不過,我總覺得它們代表著中華民族的文化?!我改不了,我的性格……”他說著說著變得很認真了,我聽了也不敢再和他多說了,只好嘆了一口氣,說:“黃胄啊,黃胄!我真服了你了。”
我把我的擔心告訴了老曹夫婦。我說黃胄“文化大革命”以前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煙不離手,也不像現(xiàn)在身上帶著酒味,這可怎么好!老曹是一個很忠厚的老工人,他說:“唉!黃胄這個人太好了,太勤快了。你沒來之前,他早晨早早的要去喂毛驢,喂完毛驢還要到黃亭子宿舍去掏垃圾,然后和賈若瑜磨豆子、做豆腐,賣完豆腐還時不時地去拉牲口料,一點也不偷懶;摹C繕踊盥,他都挺用心,干得挺棒的,所以他特別累。我們也看得出,他是鼓著勁兒在干的。這么冷的天,不管刮風下雨,他都得把這些活做完,你能不讓他在小酒館里喝上幾口酒解解乏嗎?”說到這兒,曹大嫂接過去說:“我聽說那毛驢也心疼他,每次走到那小酒店門口就停住不走了,好讓他喝口酒暖暖身子。”我說:“是啊,我看得出他很累,但是酒這東西是會上癮的。”老曹夫婦接過去說:“人家黃胄不酗酒。你不知道,他喂的那毛驢和他有多大感情,人家說老馬識途,其實那毛驢也認道兒!每次黃胄在酒館喝上幾口酒,坐上車就迷迷糊糊睡著了,沒有駕它,它就自己往回走,直到車轅橫在門框上,黃胄醒來了才給它卸車哩。老鄭啊,黃胄真不容易!我們都同情他,但幫不上他的忙啊,你就讓他喝點酒吧!”我說:“我哪能管得住他喝酒?只不過我和大哥大嫂說說,請你們關(guān)照著他點兒就是了。”
春節(jié)真的來了,但黃胄還得按時喂毛驢,白天去看幾次,并給它打掃糞便,可多半的時間是和我們在一起。他素來是閑不住的人,“文化大革命”前過春節(jié)時我們家往往是一屋子人,熱鬧非凡,他不是畫畫就是接待客人。那些朋友們趕到春節(jié)這一天,要上一張毛驢,說是意義更大。而現(xiàn)在顯然沒有任何條件讓他重操舊業(yè),這個春節(jié)他將怎樣過呢?他拿來幾塊木板,把他攢錢買的刨子、鋸和鑿子、線壺兒都翻出來,說要給我做一個活動的書架,讓我?guī)У礁尚H,可以掛在墻上,不用時拆下來,就成一兩尺的木板和木條了。
原來他做木工的裝備挺齊全的,有專門刨板和刨線的各種刨子,雕刻的鑿子和刻刀,還有桐油、板刷,一應俱全。我問他:“你做得好嗎?”他有信心地對我說:“你瞧著,畫畫的轉(zhuǎn)為木匠,工藝很快就學會了。對于這個書架我早就設計好了。”我在旁邊用破毛線給小敦織毛襪子,看他全神貫注、熟練地鋸木板,推刨子,我心里也想試一試:“我?guī)湍恪?rdquo;“你幫我準得把鋸條拉斷。”我說:“我不信。”他說:“你試試。”我拿上中號鋸也用腳把木頭壓上,鋸拿在手里拉一下就拉不動了。鋸條真的在顫動,我趕緊把鋸還給他,心里不由得驚訝他是什么時候?qū)W會了這一手藝的。
兩三天后,能拆能卸的書架做成了,只剩下刷油漆了。他為了完美,讓梁敦用砂紙打磨光,終于在春節(jié)期間把書架做好了。他放在那兒讓我們共同欣賞,要我拆一拆再組裝起來。我對他說:“你真棒,會做木匠活。”他說:“我下定決心,以后再不畫畫了,改做木匠了,你看好不好?”我說:“你現(xiàn)在說不畫了,如果真的有一天又讓你畫畫,我肯定你不會做木匠了。”他向我笑,而且很得意。后來我真的把他為我做的書架拿到干校,成天掛在我床頭,放書和其他雜物,直到我回北京,同屋的人要我把它留下,我也不好意思再拆走了。
春節(jié)過了不幾天,有一天下午黃胄又去勞動了,有一個女同志給我送來一份電報,是從干校轉(zhuǎn)來的。當從電報中知道是我父親過世了,我不由得哭起來,她勸我不要過分傷心。過了兩天,我問黃胄那天下午給我送電報的女同志是誰,臉那么熟。他問我什么樣子,我說歲數(shù)和我差不多,矮矮的胖胖的。他想了一下說,她叫任遠志,是任弼時的女兒。我心想難怪臉很熟。我問她在這里做什么,他說:“她也是有問題啊!”我問什么罪?他說,“說是現(xiàn)行反革命,反江青,具體罪行我不清楚。”我說:“我以前從來沒見過她。”“聽說她是從解放軍報社剛調(diào)來,就趕上‘文化大革命’了。”他說,“你別問了行不行?我也不知道那么多,你我也不應該知道那么多,你好好勞動就行了”。這樣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了,我的心沉甸甸的。
時間過得真快,很快就臨近我們應該歸隊的時間了,短暫的探親時間就要結(jié)束了?吹贸鳇S胄不愿意我走,總是試探著我有沒有再多留下幾天的可能?晌夷菚r不愿意讓人說閑話,提出一定得按時回干校。他看我態(tài)度堅決,也不好說什么,又提出把梁敦多留幾天,我勉強同意,但一再叮嚀他一定要在開學之前,讓梁敦回黃湖。
臨行那天,他還真有時間和梁敦把我簡單的行李,包括他為我做的活動書架捆扎好,送上火車。他把行李安頓好了,當我們說再見時,我流下了眼淚,又想抱著他大哭了。他把頭歪在一邊,沒有看我;疖囬_動了,我再往下看時,他卻背對著窗口在吸煙。
“五七干校”的生活,緊張而又平淡。除了下地勞動,就是吃飯、睡覺。我們這些夫妻不在一起的,一直住在集體宿舍里,宿舍既是睡覺的地方,又是學習的地方,還是開會的會場。梁纓一直和我睡在一個單人床上。我從北京回來以后,她哭說她在春節(jié)期間煤氣中毒,我心里十分難受。我嘆息如果我們有個家,也不至于把這么小的孩子撇到這里,闖此大禍。幸好她煤氣中毒不重,很快就恢復了健康,我也沒敢把這一情況告訴黃胄。等梁敦回來,又給妹妹帶來爸爸給她買的游泳衣、新雨鞋,小孩子很快就高興雀躍起來了。
到了秋天,我接到黃胄的來信,說他患了頸椎病。我從來沒聽說過這種病,就問醫(yī)務室的人什么叫頸椎病。他們說是手腳麻木,嚴重了可能癱瘓。這把我嚇了一跳,急忙給黃胄寫信,要他及時去看病,也讓他給看管他們的人說一聲“我病了”。但是黃胄來信說,他們看病的規(guī)矩是先在自己的病歷名字上畫幾個叉叉,注明“黑幫”。他說我每天都不知讓多少人用難聽的聲音罵來罵去,我不愿意自己再罵自己,再給自己名字上畫叉叉了。再說這種病是慢性病,讓人家說自己泡病號,不如挺一挺就過去了。再后來的來信說,賈若瑜已經(jīng)回家了,原因是他夫人比他小得太多,女兒也太小,所以讓他回家照顧,F(xiàn)在他一人住在那間房里,如果可能可讓梁穗回京。
我看見梁穗他們這一群孩子中也有回北京的,就要求軍代表讓梁穗先回去,目的是和爸爸做伴,有機會去當小兵。又聽說鐵道部專門為自己的干部子弟,在湖北孝感開設了鐵道技校,如果能在那里學習,可以有一技之長,以備將來糊口。梁穗回到北京經(jīng)過聯(lián)系真的到了湖北孝感上了技校。梁穗走后,黃胄又成了孤單一人。梁敦是重復上畢業(yè)班,這里沒有他上的學校了。我決定趕緊讓他回北京,和父親做伴。
1971年秋,中央有的機關(guān)開始恢復業(yè)務,不少團中央的人被別的單位借調(diào),離開干校,我托回去的人把梁敦帶回北京是很容易的,這樣干校只有我和梁纓了。干校的干部太少,春節(jié)時動員大家分期回北京探親。我已經(jīng)申請了兩個孩子回北京,理當不和人搶探親的名額,只好以后再說了,何況到底我們還沒有一個真正的家!
1971年“九一三”事件后,全國部分單位恢復了業(yè)務,團中央自這年的秋收以后,提出外語專業(yè)的可以每天讀一個小時的外語,美術(shù)專業(yè)的可以畫一個小時的畫,依此類推。干校的干部們又把扔在一邊的鋼筆、鉛筆拿出來了,一些名著也在我們連隊里暗暗地傳閱著。寒假期間,我們沒有回“家”的全系統(tǒng)搞美術(shù)的聚在一起,商議如何能開展一下業(yè)務活動。我聽見有人說,在北京不知哪個首長打聽過黃胄的情況,具體說什么,誰也說不清。但我斷定一定是在說黃胄的好話,不是壞話。因為他的確沒有做壞事。
果然1972年的春天,要開全軍美展了,決定讓黃胄回到畫室趕緊創(chuàng)作作品,參加展覽。這哪里能一下畫出作品呢?黃胄給我寫信說:“這么多年除了挨批斗,就是趕毛驢磨豆腐的生活,其他方面生活一點也沒有。時間這樣緊,可怎么辦?”過了幾天,又來信說,為了讓他集中精力畫出展品,在原來的那個單元樓上給了兩間房,可以讓梁纓也回北京,她可以幫他做模特兒。連續(xù)的好消息把我沖得云山霧罩,我趕緊讓梁纓退學,托人把梁纓帶回北京,并一再叮嚀她聽爸爸與哥哥的話,少給爸爸找麻煩。還告訴她回到北京,一定要讓二哥上中學。孩子們都走了,只剩下我一個在干校了,我的日子比以前難過了,覺得空落落的,除了勞動就是睡覺。
不知為什么,兩三個月沒有收到家里的信。過了許久,梁敦來信說:“爸爸忙得不得了,家里一切都好。”也看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我下定決心尋找機會盡快回北京。我向干校革命委員會提出,黃胄已經(jīng)解放,在搞創(chuàng)作,他又得了頸椎病;我們家的東西還在出版社的會客室,總得清理一下;再說1972年的春節(jié)我也沒有回北京探親啊,把一大堆能提出來的理由都提出來了。不久,果然有一個機會,就是借調(diào)到中醫(yī)研究院為《中草藥藥理匯編》這本大型書畫中草藥標本。如果我愿意,就趕緊準備,人家要人很緊。。∵@是蒼天有眼保佑我,我慌忙地收拾行裝,決定立刻返京。
我歸心似箭。就在這時候,收到黃胄的信,他說你應該在沒有回到家之前,去看一次大兒子梁穗。我正有此想法。他在技校表現(xiàn)不錯,剛?cè)肓藞F。但這孩子在干校時就經(jīng)常鬧肚子,現(xiàn)在他還未成年,遠離父母,還不知道成什么樣子呢。但我又怕磨磨蹭蹭,革委會變了卦,把這份工作給了別人。所以,就趕緊請革委會開介紹信,說立即起程,并找便車把行李拉到信陽干校辦事處。幸好,我和干校辦事處的“大使”們很熟,他們也同意幫我這個忙。我真是馬不停蹄,我叫他們?yōu)槲肄k好了一切,把不好帶的還能用的東西都留給同志們,匆匆忙忙打好行裝,就和我朝夕相處三年的團中央“五七干校”七連的戰(zhàn)友們告別,登上了去信陽的大卡車。
這時我哭了,離開干校所在村以前我一直在哭。這是為什么,我到現(xiàn)在也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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