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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約瑟給中國人帶來了什么

來源:網(wǎng)絡來源 2009-08-30 12:23:36

[標簽:帶來]


  摘要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研究方面的偉大成就,是毫無疑問的,是無法忽視的。但是多年來媒體宣傳給公眾造成的印象和觀念并不正確。我們希望從李約瑟那里得到的東西,很可能并不是我們應該從他那里得到的。
  
  關鍵詞李約瑟媒體道家性偽問題
  
  一、大眾心目中的李約瑟與中國科技史
  
  由于多年來大眾傳媒的作用,李約瑟成了"中國科學史"的同義語。至少在大眾心目中是如此。
  
  通常,大眾心目中的李約瑟,首先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因為他主編的巨著《中國科學技術史》(ScienceandCivilizationinChina),"為我國的科學文化作了極好的宣揚",[1]為中國人爭了光。這部巨著新近的"精彩的提煉",則是R.K.G.坦普爾的《中國:發(fā)明與發(fā)現(xiàn)的國度》──由國內專家推薦給"廣大青少年讀者"的一部普及讀物,其中共舉出了100個"中國的世界第一",以至于可以得出驚人的結論:"近代世界賴以建立的種種基本發(fā)明和發(fā)現(xiàn),可能有一半以上源于中國。"[2]
  
  由于中國至少一個多世紀以來一致處在貧窮落后的狀態(tài)中,科學技術的落后尤其明顯,公眾已經(jīng)失去了漢唐盛世的坦蕩、自信心態(tài)。因此這些"世界第一"立刻被用來"提高民族自尊心、樹立民族自信心"。從李約瑟的研究工作被介紹進來的一開始,就是按這樣的邏輯來認識的:李約瑟作為一個外國人,為我們中國人說了話,說我們中國了不起,所以他是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
  
  媒體描述給公眾的李約瑟,影響了公眾心目中的中國科學史。
  
  在許多公眾心目中,中國科學史,就是搜尋、列舉中國歷史上各種發(fā)明、成就的,是尋找"中國的世界第一"的;蛘吒纱嘁痪湓挘褐袊茖W史就是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工具。這種觀點深入人心,幾乎成為普遍的共識。
  
  大眾心目中的中國科學史又影響了對中國科學史的研究取向。
  
  科學史到底該不該成為進行愛國主義教育的工具,十幾年前國內科學史界曾在一些會議上爆發(fā)過激烈爭論。[3]當時肯定的觀點占據(jù)主流地位,只有一些年青人勇敢地對此表示了懷疑和否定。到今天,情形當然大有進步,相當多的學者已經(jīng)認識到科學史同樣是實事求是的、沒有階級性、不存在政治立場的學術研究。不過,缺乏這種認識的人士無疑更多。
  
  二、對李約瑟的定位
  
  對國內大部分公眾而言,多年來媒體反復宣傳的結果,給他們造成了這樣一個概念:李約瑟是國際科學史界的代表人物。這個概念其實是有很大偏差的。
  
  和現(xiàn)今充斥在大眾媒體中的往往片面和過甚其詞的描述相比,魯桂珍博士的《李約瑟小傳》無疑要客觀、全面得多。魯桂珍在《李約瑟小傳》中坦言:
  
  李約瑟并不是一位職業(yè)漢學家,也不是一位歷史學家。他不曾受過學校的漢語和科學史的正規(guī)教育。[4]
  
  實際上他根本沒有正式聽課學過科學史,只是在埋頭實驗工作之余,順便涉獵而已。[5]
  
  正因為如此,在西方"正統(tǒng)"科學史家──從"科學史之父"喬治·薩頓(GeorgeSarton)博士一脈承傳──中的某些人看來,李約瑟還不能算是他們"圈子"中人,也許只能算是"票友"中的"名票"而已。至少他不是"班出身",而是"半路出家"的。所以在西方科學史界,對李約瑟不那么尊敬的也大有人在。
  
  另一方面,在西方,對中國古代文明史、科學史感興趣的人,以研究中國古代文明史、科學史為職業(yè)的人,都還有許多。姑以研究中國科學史著稱的學者為限,就可以列舉出美國的席文(NathanSivin)、英國劍橋的何丙郁(現(xiàn)李約瑟研究所所長)、日本的藪內清、山田慶兒等等十余人。至于研究其它各種文明史、科學史的西方學者,那就不勝枚舉了。國際科學史與科學哲學聯(lián)合會開起年會來,與會者常數(shù)千人,盡管其中會有不少"票友",但人數(shù)之多,仍不難想見。
  
  對于李約瑟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的工作本身,海內外許多學者曾指出其中的各種錯誤,這些錯誤絲毫不能否定李約瑟的巨大成就,這一點是沒有疑問的。人非圣賢,孰能無過,何況是《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樣浩大的學術工程?李約瑟的研究和結論,當然也不可能沒有失誤。
  
  失誤本不足怪,問題是我們對此應該怎樣去認識。誠如臺灣大學劉廣定教授最近在悼念李約瑟的文章中一段感慨所云∶"常把感情和政治因素摻雜到學術研究之中,可說是中國的大不幸"。這"大不幸"的背后,確實有著深層原因。事實上,媒體描繪給公眾的李約瑟,是很不全面的。限于篇幅,下面無法詳談此事,只就一個方面舉些例子以見一斑,表明李約瑟還有許多方面未被國內公眾所了解。
  
  三、李約瑟與道教學說及性
  
  李約瑟自號"十宿道人"、"勝冗子",足見他對中國道教學說之傾心。而道教學說是中國古代對性問題涉及最多、最直接的學說。對于道教的房中術及有關問題,李約瑟長期保持著濃厚性趣。可能是由于國人對性問題的忌諱(盡管這種忌諱如今已越來越少),不愿意將李約瑟這位"中國人民的偉大朋友"與性這種事情聯(lián)系起來,所以李約瑟在這方面的論述一直不太為國內了解和注意。
  
  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李約瑟在撰寫《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時,見到高羅佩(R.H.vanGulik)贈送給劍橋大學圖書館的自著《秘戲圖考》,[6]他不同意高氏將道教"采陰補陽"之術稱為"性榨取"(***ualvampirism),遂與高氏通信交換意見。李約瑟后來在《中國科學技術史》中述此事云:
  
  我認為高羅佩在他的書中對道家的理論與實踐的估記,總的來說否定過多;……現(xiàn)在高羅佩和我兩人經(jīng)過私人通信對這個問題已經(jīng)取得一致意見。[7]
  
  高氏似乎接受了李約瑟的意見,他在下一部著作《中國古代房內考》(SexualLifeinAncientChina)序言的一條腳注中稱:"《秘戲圖考》一書中所有關于’道家性榨取’和’妖術’的引文均應取消。"[8]不過在正文中高氏對李約瑟的意見仍有很大程度的保留。
  
  二十年后,李約瑟又談到高羅佩,以及他自己與高氏當年的交往,對高氏有很高的評價:
  
  除了可敬的亨利·馬伯樂(H.Maspero)之外,本學科(指"中國傳統(tǒng)性學研究")最偉大的學者之一是高羅佩。一九四二年的戰(zhàn)爭期間我第一次見到他。作為荷蘭的臨時代辦他正準備離開重慶,而我正去就任英國大使館科學參贊的職位。后來,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在他和水世芳小姐的婚禮上,我們交談過一次。……戰(zhàn)后,我沉迷于道教和長壽術的研究,和他有過一段很長的通信聯(lián)系。我使他相信,用道家的觀點來敘述和規(guī)范性技巧沒有任何異常和病理問題,這同他源自深厚的文學素養(yǎng)的信念相一致。[9]
  
  水世芳是高羅佩所娶的中國妻子──令浸潤中國傳統(tǒng)文化甚深的高氏十分傾心的一位大家閨秀。
  
  李約瑟說自己"沉迷于道教和長壽術的研究",這毫不夸張。他熱心收集房中術書籍,為在北京琉璃廠"一位出名女老板"那里買到了葉德輝編的《雙梅景暗叢書》而欣喜不已,他稱此書為"偉大的中國性學著作"。[10]他的《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中關于房中術的章節(jié),主要就是在葉德輝此書所提供的古代文獻和高羅佩研究成果的基礎上寫成。
  
  李約瑟在書中討論了"采陰補陽"、"還精補腦"、"中氣真術"等房中學說。他對這些學說持相當欣賞的態(tài)度,認為它們"具有很大的生理學意義"。在談到《素女經(jīng)》、《玄女經(jīng)》、《玉房秘訣》、《洞玄子》、《玉房指要》等古籍以及其中的各種告誡時,李約瑟說:
  
  在成都有一位深研道教的人給我的回答使我難以忘懷;當我問他有多少人照此教誡行事時,他說:"四川的士紳淑女或許有半數(shù)以上是這樣做的。"[11]
  
  他還從另外一些角度對道家的房中術大加贊賞:
  
  承認婦女在事物體系中的重要性,接受婦女與男人的平等地位,深信獲得健康和長壽需要兩性的合作,慎重地贊賞女性的某些心理特征,把性的肉體表現(xiàn)納入神圣的群體進化——這一切既擺脫了禁欲主義,也擺脫了階級區(qū)分:所有這些向我們再一次顯示了道家的某些方面是儒家和通常的佛教所無法比擬的。[12]
  
  盡管大部分房中術學說其實明顯是男性中心主義的。
  
  在完成《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之后,李約瑟繼續(xù)對性學史保持著濃厚興趣,不久又"再度投身于這一論題的研究"。他密切注意著這方面新的研究成果,1972年,當華裔瑞典人張仲瀾(JolandChang)《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法》一書出版時,他對之大加贊賞,熱情向讀者推薦:
  
  更光亮的明星出現(xiàn)在這片領域,他就是我們來自斯德哥爾摩的朋友張仲瀾。我把他論中國人,乃至整個人類的性學著作推薦給不帶偏見的讀者。由于訓練有素,他找到了獨特的語匯用以解釋現(xiàn)代社會男女以及中國文化在心靈、愛和性方面所顯露的智慧。[13]
  
  張氏的書主要是根據(jù)古代房中術文獻,結合現(xiàn)代社會情形討論性技巧的,其中還包括許多他對自己性生活經(jīng)歷的現(xiàn)身說法。
  
  中國古代房中術理論的主旨,不僅僅是幫助人們享受**,更重要的是認為房中術是一種健身、養(yǎng)生之術,甚至是一種長生(長生不老)之術。道教中的其它許多方術,如導引、行氣、服食、僻谷等等,都有類似的主旨,以享受人生,長生可致為號召。對于這一點,李約瑟至少在相當程度上是相信的!他說:
  
  因為中國煉丹術最重要的內丹部分和性技巧密切相關,就象我們所相信的,它能使人延年益壽,甚至長生不老。[14]
  
  道教學說特別使他迷戀,因此他腦海中有時浮現(xiàn)出"長生不老"之類的信念,似乎也就不足為怪了。如果有人因此而將他引為近年某些招搖撞騙、別有用心的偽科學宣傳的護法,則又是對李氏的大不敬了。
  
  李約瑟一生傾慕道家和道教,他堅信:
  
  道家有不少東西可以向世界傳授,盡管作為一種有組織的宗教,道教今天已經(jīng)垂死或已死亡,但或許未來是屬于他們的哲學的。[15]
  
  李約瑟也許正是抱著這樣的美好信念走完他的人生歷程。
  
  四、李約瑟給中國人帶來了什么
  
  李約瑟出生于1900年,37歲上就成了英國皇家學會會員,他在生物化學和胚胎學方面的成名著作《化學胚胎學》和《生物化學與形態(tài)發(fā)生》都在40歲前問世。此后他的思想和興趣發(fā)生了巨大轉變。他在《李約瑟文集》中文本序言中說:
  
  后來我發(fā)生了信仰上的皈依(conversion),我深思熟慮地用了這個詞,因為頗有點象圣保羅在去大馬士革的路上發(fā)生的皈依那樣。……命運使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皈依到中國文化價值和中國文明這方面來。[16]
  
  按李約瑟自己的說法,這"皈依"發(fā)生于1939年前后。
  
  自1954年他出版《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一卷《總論》,此后約二十年,正是中國在世界政治中非常孤立的年代。在這樣的年代里,有李約瑟這樣一位西方成名學者一卷卷不斷地編寫、出版弘揚中國文化的巨著;更何況他還為中英友好和交往而奔走,甚至為證明美軍在朝鮮和中國東北使用細菌武器而奔走,這當然令中國人非常感激,或者可以說是感激涕零。正如魯桂珍在《李約瑟小傳》中所說:"當時中國多么需要有人支持,而李約瑟大膽給予了支持。"[17]
  
  但他對中國文明的熱愛既已成為某種宗教式的熱情,到時候難免會對研究態(tài)度的客觀性有所影響。李約瑟的不少失誤,都有一個共同的來源,那就是他對中國道教及道家學說的過分熱愛──熱愛到了妨礙他進行客觀研究的地步。而他在給坦普爾《中國:發(fā)明與發(fā)現(xiàn)的國度》一書的英文版序言中竟說:
  
  對于這樣一項任務(按指編寫《中國科學技術史》),非常重要的不在于知之甚多,而在于對中國人民及其自古以來的成就懷有滿腔熱情。[18]
  
  熱情的重要性超過了知識本身,若僅就治學而論,后果曷堪設想?
  
  當然,卷帙浩繁的《中國科學技術史》中即使有一千個錯誤,其成就和價值也是無與倫比的,這一點大家都很容易看到。然而李約瑟給中國人民、給中國科學史帶來的最寶貴的禮物,反而常常被國人所忽視。
  
  這禮物就是他的著作中寬廣的視野──迄今為止中國自己的科學史專家中還沒有人展示過如此寬廣的視野。李約瑟著作中展現(xiàn)出東西方文明廣闊的歷史背景,而東西方科學與文化的交流及比較則是貫穿全書的一條主線。
  
  李約瑟曾說過,要想寫好《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樣的著作,應滿足如下六個條件:[19]
  
  1、科學修養(yǎng)
  
  2、科研經(jīng)驗
  
  3、熟諳歐洲歷史
  
  4、在中國人民中生活的體驗
  
  5、通曉中國古今語文
  
  6、獲得中國學者的良好協(xié)助
  
  他本人確實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滿足了這六個條件。而在如今這個浮躁、奔競、熙熙攘攘(莊子云:"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的時代,再想做到這一點簡直就難如登天!要在中國學者中產(chǎn)生象《中國科學技術史》這樣偉大的著作,恐怕至少是許多年之后的事情。
  
  最后我必須直言不諱地說,所謂的"李約瑟難題",實際上是一個偽問題(當然偽問題也可以有啟發(fā)意義)。那種認為中國科學技術在很長時間里世界領先的圖景,相當大程度上是中國人自己虛構出來的──事實上西方人走著另一條路,而在后面并沒有人跟著走的情況下,"領先"又從何說起呢?
  
  參考文獻
  
  1張孟聞編:《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89,頁1。
  
  2R.K.G.Temple:《中國: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的國度》,陳養(yǎng)正等譯,21世紀出版社,1995,頁11。
  
  3參見江曉原:愛國主義教育不應成為科技史研究的目的,《大自然探索》5卷4期,1986。
  
  4《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中有節(jié)譯本,見其書頁7~8。
  
  5《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頁15。
  
  6R.H.vanGulik:EroticColorPrintsoftheMingPeriod,1951年由作者于東京私人印刷50部,分贈世界各大圖書館、博物館及研究單位。1992年廣東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楊權的中譯本,其中所有的春宮圖都已刪去。
  
  7李約瑟:《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科學出版社·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頁161。
  
  8高羅佩:《中國古代房內考》(SexualLifeinAncientChina),李零譯,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頁11。
  
  9張仲瀾:《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TheTaoofLoveandSex),王正華等譯,風云時代出版股份有限公司(臺灣),1994,李約瑟序頁1。10
  
  10《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1。
  
  11《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2。
  
  12《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5。
  
  13《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2。
  
  14《陰陽之道——古代中國人尋求激情的方式》,頁1~2。
  
  15《中國科學技術史》第二卷,頁166。
  
  16潘吉星主編:《李約瑟文集》,遼寧科學技術出版社,1986,頁1。順便指出,本書的譯文存在不少問題,參見譚奇文:不能容忍的錯誤──請看一些"名譯"的質量,載1987年12月10日《光明日報》。
  
  17《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頁19。
  
  18《中國: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的國度》,頁6。
  
  19《李約瑟博士及其〈中國科學技術史〉》,頁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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