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是怎么來的？

　　我有睡功，早年練出來的。無論在哪兒，舟車中，飛機(jī)上，躺著可睡，坐著可睡，站著有點(diǎn)抓靠，也可以睡。不怕吵鬧不怕光。缺覺，隨時(shí)補(bǔ)。茶，從早喝到晚，一點(diǎn)都不影響睡眠。

　　臥室墻上掛個(gè)電視，平板電視，世界杯，每晚兩場球，時(shí)睡時(shí)醒，半睡半醒，唯于關(guān)鍵時(shí)刻 ，驚天鼓噪之中，聞一聲大喊，進(jìn)啦!方強(qiáng)睜睡眼，急看回放。大喊者不是別人，黃健翔是也。

　　看球，我經(jīng)常是弱者立場，明知強(qiáng)隊(duì)勝率高，偏盼奇跡發(fā)生，最恨的就是勢利眼，特別是裁 判不公。這次杯賽，除了巴法之戰(zhàn)，特沒勁，我沒想到，這么沒勁的比賽，健翔會(huì)如此激動(dòng) ，罵他的人更激動(dòng)，竟然釀成風(fēng)波(喊就喊了，罵什么罵)。

　　因?yàn)辄S健翔狂呼"意大利萬歲"，舒可文女士命我作文，考察一下"萬歲"的來歷。我把我的考察結(jié)果說一下。

　　(一)"萬歲"是什么意思，好像有兩種用法，一種是字面含義，就是祝您老人家活得長。人都想活著，而且最好活得長一點(diǎn)(當(dāng)然也有例外，厭世輕生但求速死的人，古今中外都有)，古人和今人，中國和外國，想法并沒兩樣。老壽星，我們叫活神仙，神仙不是天上飛的神，而是地上的超人--看誰活得長。比如漢代給小孩起名，喜歡叫彭祖，彭祖就是活了八百歲的老神仙。"萬歲"是一往無前的長壽想像，人心同理的世界語言。這是"萬歲"的第一個(gè)含義。

　　另一個(gè)含義也很共通，則是滿懷激情，千軍萬馬，山呼海嘯，齊聲吶喊，發(fā)泄其狂喜或?qū)�偉大人物的崇拜。如楚漢鏖兵，侯公說項(xiàng)王,把劉邦的爸爸放了，漢軍皆呼萬歲;陸賈奏書，每奏一章，高祖不覺稱善，皇上叫一聲好，群臣就喊一聲萬歲。這種"萬歲"，略同俄國的"烏拉"，其實(shí)是個(gè)語氣詞。它和秦漢以來的皇帝有關(guān)。群臣上壽，必山呼萬歲。皇上就是萬歲爺。

　　(二)"萬歲"是什么時(shí)候喊起來的。我的印象，中國早期文獻(xiàn)，沒有"萬歲"，只有"萬年 "。如：

　　(1)"壽考萬年"(《詩·小雅·信南山》)

　　(2)"君子萬年"(《詩·小雅·瞻彼洛矣》)

　　(3)"天子萬年"(《詩·大雅·江漢》)

　　(4)"惟曰：欲至于萬年，惟王子子孫孫永保民"(《書·梓材》)

　　(5)"萬年厭于乃德……萬年其永觀朕子懷德"(《書·洛誥》)

　　十三經(jīng)沒有"萬歲"。我們讀西周金文，似乎也沒有。其常見說法一般是，"某(人名) 其萬 年"。"萬年眉?jí)?quot;，"萬年無疆"、"萬年無期"、"萬年永寶"(或"萬年永寶用")， "萬年永享"(或"萬年永寶用享")，和文獻(xiàn)的用法大體相同。漢代有長樂宮和未央宮，漢人喜歡說，"千秋萬歲，長樂未央"，"未央"的意思是沒夠。《肉蒲團(tuán)》中的未央生，床笫之歡，玩得沒夠。統(tǒng)治者，有錢人，都想活得沒夠。

　　(三)"萬壽無疆"也是很早就有。西周金文常說"萬年無疆"，"眉?jí)蹮o疆"，這兩種說法 捏一塊兒，就成了"萬壽無疆"�！对娊�(jīng)》有六處提到"萬壽無疆"(《國風(fēng)·豳風(fēng)》的《 七月》和《小雅》的《天�！�、《南山有臺(tái)》、《楚茨》、《信南山》、《甫田》)。

　　(四)最早提到"萬歲"，似乎是一件叫為甫人的銅器。它的銘文是:

　　為甫(夫)人行，用征用行，邁(萬)歲用尚。

　　這件銅器，有拓片在，可能是春秋早的器物。"萬歲"的流行是在"萬年"之后。

　　(四)戰(zhàn)國以來，"萬歲"和"千秋萬歲"、"千秋萬世"是常用詞，印章上 有，瓦當(dāng)上有，銅鏡上也有。簡化字的"萬"字很有來歷(借丐字為之)，戰(zhàn)國時(shí)期就用。

　　當(dāng)年，我游青海湖，想看海神廟，正在修。據(jù)說，廟里有塊碑，上面寫的是"皇帝萬歲萬萬歲"，但皇帝何嘗萬歲，經(jīng)常是年紀(jì)輕輕就死掉了，還不如老百姓。民國肇造，行五族共和，仍襲大清禮，換塊新碑，改題"民國萬歲萬萬歲"，這是跟大清皇上學(xué)。但李敖寫書披露，蔣介石說過，1949年后，民國已經(jīng)亡了。群臣在皇上面前喊萬歲，至少有兩千多年的歷史 ，語氣詞的用法也同樣古老，但所有"萬歲"都并不長久。

　　"文革"期間，"萬歲"不絕于耳。特別是毛主席，還要加上"萬壽無疆"。當(dāng)年，老紅衛(wèi)兵的代表人物，《三論造反精神萬歲》的作者駱小海，他回憶說，1966年，上天安門，見毛主席，印象是，毛主席的腦袋特別大，臉上還有稀疏的胡須，他很驚訝，怎么和照片上的感覺有點(diǎn)不一樣。激動(dòng)，太激動(dòng)--像黃健翔一樣，他振臂高呼，"毛主席萬壽無疆"。但毛主席馬上說，"萬壽也得有疆呀"，他心里明白。

　　如今，"萬歲"已經(jīng)不時(shí)髦。"80后"的娃兒，癡迷的是歌壇、體壇、影視界的明星， 激動(dòng)起來，必歡呼雀躍，尖聲怪叫。他們喊的是Wahoo，Yeah，這才是新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