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架]人怎樣面對一座聳立的山

　　人怎樣面對一座聳立的山

　　推薦者語

　　太陽亙古常新，土地每一天都年輕并成長著。當(dāng)一個又一個問號橫在我們面前，當(dāng)歲月倏忽而逝留給我們無盡感慨時，我們來看看大山吧！年輕人的生活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年輕人的夢想應(yīng)該是什么模樣？在大山面前，一切迎刃而解！那么千百年來，作為高大偉岸的象征，大山的精神是什么呢？閱讀山，我們能感悟到什么呢？當(dāng)我們聽了朱蘇進、馬卡丹的敘說，我們會感到一種對人生高度挑戰(zhàn)的渴望、對人生深度理解的期待。

　　山是站起來的大海

　　■朱蘇進

　　其實，山不是主動變成山的，它們?nèi)�部都是被迫生長為山的，正像一個天才被迫成為天才，正像一個人被迫迸發(fā)因而不朽。

　　在山的足下，在地殼深處，涌動著我們星球最偉大的力量，山就是迸發(fā)出的力量造型。它之所以成為巨峰，恰是無限的痛苦累積而成，也可以說是無限的痛快累積而成。萬仞峰巒的表面，寸寸縷縷無不記述著擠壓成型的歷程。是的，它被迫往高處伸長，幾乎一頭撞破星辰！其實，山的精神已經(jīng)抵達星辰了，它只是為了自尊，而不再向前一步。在山看來，自己已經(jīng)有足夠的偉大，它無須向更偉大的東西靠攏。再險峻的山，也不失一派從容。

　　任何一座山，都無法看盡。它身上的曲折、鋒利、裂痕、脈絡(luò)……統(tǒng)統(tǒng)裸露著，絲毫不遮掩，放上一萬年也還是那么新鮮，它如同嬰兒那樣徹底裸露。所以，山總有一種人類非常熟悉的血親味道，這味道著重體現(xiàn)在你朝山一步步走去時的感受。你走進了山的體溫，諦聽到深深的寂靜，一股無端的風(fēng)撞歪了你的心，你不由得站住，山使你生懼使你惶然，剎那間山與人在相互辨認了：山曾經(jīng)是人？人曾經(jīng)是山？抑或山里有人？人潛伏于山中？

　　山們曾被誤解，并且因為誤解而生出許多美來。誤解不是科學(xué)，但誤解常常是藝術(shù)，對山的優(yōu)美誤解常常輕蹈于山之上，成為跨越幾個世紀的彩虹。我們欣賞山，我們頻頻為其壯絕而驚嘆，我們忘了它本是固定的苦痛，我們只從它雄勁的身軀上品味它的力度，像品味一頭公牛不僅從斗牛場品味，還從菜盤子里品味（比如假山盆景）。我們暗中把自己擱上山去，仿佛成了山的一部分。

　　山自豪地不作聲，甚至連自豪也沒有。因為自豪乃是人類心態(tài)，自豪者需要一個對象欣賞其自豪促成其自豪。山們沒有，山只看見四周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山，它肯定以為世上一切都跟自己一樣普通，所以它才那么平靜。只有山，才配有那山似的平靜。輕薄小溪才整日鳴叫不已，叫出一片才華來，而山們從不作聲。山不屑于墜入才華中。山是站在那兒的大海。山與海的關(guān)系，是朝陽與落日的關(guān)系，生于此而逝于彼。

　　每每想到：那么巨大的山居然還在生長，每日每時每刻都在不可抑制地生長，心內(nèi)便驚悸。一個渺小的生命在一個巨大的生命面前會感到害怕，精神會不由自主地下跪，就像陽光按倒一片樹葉。所以，我很佩服一個孤獨的人能夠久久地與一座山對視，能夠承受山的壓力而不碎裂。這個人也許一生中無他作為，但只要與山對視一次——目光撞動山巔，此生也大致不虛度，這是山與人相互肯定。坦率說，這甚至是人與山的相互抵抗。站著不倒，就是作為。

　　孤獨時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孤獨時又偏偏面對著強于你千萬倍的巨型生命，像山……

　　面對大江大河（它們總糾纏于山腳），人的感情來得比較快，比較容易涌生一片噼噼噗噗的念頭，茫然呵悠遠呵亙古不息呵……大致是些比較柔軟的情緒。而面對著山則截然不同，你往往轟然陡生平生最大的叛逆念頭，你想和它并立于世就必須叛逆它！猶如山叛逆了大地。

　　大江大河是山扔在腳邊的情女，即使如此這些情女們已經(jīng)很了不起了。比如說江河們總想把山環(huán)繞起來據(jù)為己有，比如說它們終于棄山而去歸于大海，才算一條完整的江河。

　　看看山是怎樣背叛大地的。哦，確實是世上最大的背叛，也是最美的背叛。

　　山在大地的擠壓中站起來了，它沒有碎裂，沒有癱軟，沒有倒栽蔥。相反，擠壓愈盛屹立愈堅，它知道自己是這個星球上裸露在地殼外的代表，它不在乎是否鋒利，逐漸擴長出自己的雄偉身軀，驕傲地壟斷一片藍天。山的最卓越處就是對地心吸力的卓越抵抗，為此它不停地朝高處生長——像是對地心吸力的嘲弄。它大膽地背叛了大地。逆地面而去，它甚至想抓起大地隨自己一同沖天而起。它只有一個欲望：向上，向上！它因興奮而抖擻身軀，無需知道終點在哪里，無需知道目的是什么，它執(zhí)拗地實現(xiàn)自己的一個念頭：向上！

　　當(dāng)它停止生長時，它就死了。

　　它把死亡隱蔽起來，仍然保持它的巔峰狀態(tài)。和其他生命的死不同，山都是在最巔峰時死的。它的死像稍稍停留喘息一下，后來它永遠不動身軀也不動聲色，永遠從容著。

　　山的死不可模擬。它以一種拒絕死的方式去死！

　　但是，我總想辨認出哪座山峰死去了，哪座山峰還活著……

　�。ㄟx自《朱蘇進散文集》，有改動）

　　莽昆侖

　　■馬卡丹

　　“橫空出世，莽昆侖……”穿行在昆侖山脈的褶皺間，不由人吟詠起毛澤東這膾炙人口的詞章。“莽”是真真切切體味到了，無邊無涯的荒莽，在你的眼底、在滾滾的車輪下延伸，數(shù)不盡的山包或嶙峋或舒緩，從你的耳畔無聲卻迅疾地掠過。好些天了，眼底延伸的總是原樣的荒莽，耳畔掠過的還是面熟的山包，昆侖鋪展開一臺巨大無比的復(fù)印機，不知疲倦始終如一地吐著相同規(guī)格的荒莽，那仿佛無始無終的荒莽。傳說中的夸父就是沿著昆侖追逐太陽的，沿著不斷延伸的荒莽前行，你幾乎要疑心倘若鍥而不舍，你的雙足或許將會踏上另一個星球。

　　不過，走在昆侖，它很難給你“橫空出世”的感覺。綿綿延延的山，層層疊疊的山，擠擠挨挨的山，隔著荒原與你靜靜地對望。沒有一座展示拔地而起的傲然，全都矮矮地蹲著、坐著，一臉謙虛。矮個兒的在前，高一點的居后，那戴著雪冠的大高個兒則在最后一排，規(guī)規(guī)矩矩地想要聽你演講�？赡阏f什么呢？“峰外多峰峰不存”，陳毅元帥過昆侖山倒是直率地寫下了他的感受�？赡阍趺慈绦恼f出你的失望呢？你怎么好意思說，家鄉(xiāng)那不足千米的山峰都有一柱擎天的昂然，為什么這人稱“萬山之祖”的昆侖，這中華民族最偉大的山岳圖騰，反而是這樣的舒緩，全無翹首問天的氣魄呢？

　　想象中的昆侖是這樣的巍峨，萬仞聳立，與天相接，那是冰雪的世界，銀裝素裹，氣象萬千；想象中的昆侖是這樣的神奇，西王母、瑤池、蟠桃宴、五色祥云，鳥語花香，仙樂飄飄。怎能想象這神話的故里，為你展示的竟是混沌初開般的一派荒涼、蒼莽。你就像剛剛登上月球的宇航員，腦中縈繞著嫦娥、玉兔、桂樹，眼前卻是猝不及防的原始的鋪天蓋地的洪荒，你失望，你目瞪口呆，你的生命遭受了千年不遇的地震，每一個細胞都在戰(zhàn)栗著傳導(dǎo)無以言說的震撼。

　　其實你早該預(yù)料到了，一周前在飛機上，你不是倚著舷窗，與莽莽蒼蒼的昆侖有過照面嗎？機翼下的昆侖千峰萬谷，連綿起伏，大片大片的山脊，裸露著一色的蒼黃，只有天邊白云相接之處，靜靜的雪峰泛著白光，端莊而從容。你或許就是被雪峰無與倫比的氣質(zhì)震懾住了，那么目不轉(zhuǎn)睛，置千峰萬谷而不顧，你以為那雪峰就是昆侖，你竟然忘了昆侖是中國最長、面積最大的山脈，雪峰不過是昆侖的一隅，沒有那萬峰簇集，又如何展示博大與雄渾的本色？

　　現(xiàn)在你日復(fù)一日面對的就是這亙古的博大與雄渾。山的軍團鋪展開綿綿無盡的隊列，迎接你的檢閱。紋絲不動的白云伏在山肩，如揚起的大纛。每一道山峰都是一個矮矮的壯士，沒有肉，只有骨，嶙峋，崢嶸，盡顯陽剛之美、之烈、之悲壯。億萬斯年，昆侖就是這樣堅忍而緘默，敞開心胸，裸呈在天地之間，閱盡大自然滄桑變幻，卻從不屑人間的榮辱興衰，如脫俗的神仙遠離人世而高蹈，讓中華民族的先民馳騁想象悠然神往。西王母啊，夸父啊，瑤池啊，仙海啊……中華遠古的神話幾乎難有例外地都與昆侖結(jié)緣，可誰料在先民想象的極限之處，卻是盡去雕飾的亙古的荒涼。廣袤無垠的川原上只有一層稀疏的薄薄的綠色，但就是這樣稀薄的綠也在山腳戛然而止，山體無花無草甚至無土，只有石頭的骨架嶙峋�；蛟S是為了撫慰先民的神往，這石頭的山骨竟是五彩斑斕：紅色的、鐵色的、乳白色的、石綠色的、夜一樣黑色的。所有的顏色都是石頭的顏色，都是亙古長存的不變的本色。五彩山啊，男子漢的山，陽剛的山！雖只存山骨，卻自有一腔激情，幻化五彩，獨具震撼人心的壯美，就像失去頭顱的刑天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揮舞干戚凜然不屈，帶給你的是難以言說的震撼。你何曾見過這樣的山、這樣的壯美呢？所有的山石都是嶙峋，卻沒有一塊與世間的飛禽走獸、花草蟲魚象形。不，什么都不像，就是美，美得悲壯，美得觸目驚心。“昆侖魄力何偉大，不以丘壑博盛名”，昆侖是不以一景一致、一丘一壑浪博虛名的，只以整體的博大與廣袤，只以無與倫比的壯觀，讓你震懾：昆侖，地球母親最輝煌的身段啊，是哪一位詩人這樣動情吟唱的呢？

　　你就這樣與昆侖對望，靜靜地，默默地，整個世界此刻都杳然無聲。這億萬年的時光也是這樣寂寂無聲的嗎？遠古的昆侖與遠古的你，不，原初的昆侖與原初的你，就這樣在亙古的靜默中交流。卸去了人世間所有的面具與包裝，你的心長出了透視一切的慧眼。你看到的不再是山骨，不再是五彩的石頭，你看到的是昆侖的眼、昆侖的耳、昆侖那一顆熾熱的心。粗獷絕倫的山體，精美絕倫的群雕，透出的是曠古絕倫的堅忍啊，裸呈在天地間，天若有情，天亦動容！

　　你不由得想到了五岳。東岳之雄，西岳之險，南岳之壯，北岳之峻，中岳之剛，宣示的不都是山對天的傲然，山對天的挑戰(zhàn)？你曾經(jīng)多少次為之振奮，為之昂然。你也失望，昆侖難道沒有這樣的大氣嗎？可是想一想，即便是昆侖最低點的平川之處，高度也遠遠在五岳最高峰之上��！大氣是深藏在骨子里的，大美是無須言說的，萬山之祖自有無與倫比的執(zhí)著與堅忍，與天相接，平和從容。

　　峰回路轉(zhuǎn)處，藏民的經(jīng)幡在曠古的風(fēng)中獵獵飛揚，這是莽莽昆侖間偶或一見的人文之景。磕長頭的藏民莊嚴地往瑪尼堆添上石塊，然后五體投地，緩緩地、無比虔誠地以身丈量廣袤的昆侖。遠遠地，在不見草木的裸體的山骨間，青藏鐵路的鋼軌盤繞著延伸向雪峰的深處，依稀可見筑路工人忙碌而堅定的身影。一邊是敬畏與虔誠，一邊是堅忍與執(zhí)著，兩類不同的舉止，那都是昆侖的賜予啊，以敬畏對天，以執(zhí)著對綿綿無盡的時間，這就是莽莽昆侖的啟示嗎？激蕩人心的震撼終于潮水般退去，你就這樣靜靜地、默默地、久久地望著。

　　（選自《２００４年散文排行榜》，有改動）

　　邊讀邊悟

　　１．《山是站起來的大�！分�，作者認為山對大地的背叛是“最美的背叛”，“最美”體現(xiàn)在哪里？為什么說大江大河“這些情女們”很了不起呢？

　�。玻畠善�文章都是寫山，但一個寫抽象的山，一個寫具體的山，抽象中有具體，具體中有抽象，你能體會其中的妙處嗎？

　�。常畯倪@兩篇文章中，你能體悟到，人面對大山應(yīng)有怎樣的態(tài)度？

　　參考答案

　�。保�第一問：美在這種背叛中所蘊涵的精神是對束縛生命個性力量的堅決反抗，對生命最高境界的執(zhí)著追求。第二問：面對大山，江河們有把山環(huán)繞起來據(jù)為己有的膽量，沒有在精神上不由自主地下跪，獨立而高貴；最終它們棄山而去，歸于大海，以背叛大山的方式保持了江河的個性。

　　２．第一篇，作者主要寫抽象的山，但同時把山形象化、擬人化，寫山的痛苦、山的力量、山的自豪、山的情女，使議論、抒情的文字變得鮮活生動、具體可感；第二篇，主要寫昆侖這座具體的名山，但作者把它抽象為大氣、大美的代名詞，升華了文章的主旨。

　　３．略。（提示：不能只欣賞其外表的雄壯，要理解它的精神；敬畏大山，學(xué)習(xí)它堅持獨立自我、沉穩(wěn)大氣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