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韻長存]詞牌故事（十八）：踏莎行與畫堂春

　　詞牌故事（十八）：踏莎行與畫堂春

　　阿夏

　　看到北宋名臣寇準(zhǔn)“拓枝癲”這個雅號的時候，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癲”字真是神形兼?zhèn)洹２恢�怎的就想起那個在唐玄宗和楊貴妃面前大跳胡旋舞的安祿山。安胖子人長得又矮又胖，一個大肚皮拖在地上，可跳起當(dāng)時流行的胡旋舞，可以一口氣飛快地轉(zhuǎn)它個百八十圈，也算一門絕技。

　　當(dāng)然寇準(zhǔn)可非安祿山可比，演繹小說和評書中，寇準(zhǔn)的形象基本上是清官忠臣的代表，又智慧又勇敢，但這個道德文章和人品學(xué)識都堪稱楷模的寇準(zhǔn)其實生活中還有另一個的形象，他既狂放豪飲又深婉蘊藉，完全不是評書傳奇中說的那么儉樸和寒酸。就像這個“拓枝癲”的名頭，如果不是跳拓枝舞的水平和癡迷的程度達到了一定的級別是不會有這樣的名聲的。唐人尚胡之風(fēng)在北宋初年一代名相的身上居然還有殘留并且發(fā)揚光大實在有趣。

　　真宗景德元年，遼軍攻勢凌厲，直趨黃河邊上的澶州，威脅東京�？軠�(zhǔn)審勢度勢，智勇雙全，逼迫著宋真宗親自上前線抗遼。真宗還應(yīng)該算一個心智與膽略不是太差的皇帝，碰上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寇準(zhǔn)，有人在前拉，有人在后推，皇帝和大臣這一仗倒也配合得不算壞。與遼人簽訂的“澶淵之盟”，雖說還是賠錢賠物，但為北宋贏得了此后幾十年的和平。勝利還朝后的寇準(zhǔn)功蓋群僚，家中夜夜笙歌。

　　這是一個春日的夜晚。晚宴即罷，歌舞剛剛開場。燈火通明的相府里，一只只如手臂般粗細的蠟燭發(fā)出耀眼華麗的光芒，空氣中彌漫著加了香料的蠟燭燃燒所發(fā)出的特有的香氣。重重的帷幔后面精巧的樂隊和美麗的舞娘碧桃已經(jīng)準(zhǔn)備就緒。那個時候一般人家是點不起蠟燭的，蠟燭還屬于非常奢侈的用品，大多是用的油燈，可寇臣相家里不光客廳里點了蠟燭，就連馬廄和廁所里都一樣燭火通明。

　　隨著一聲清亮的鼓點，舞蹈開始了。鼓聲一聲兩聲，咚，咚，咚咚咚，由慢到快，一聲趕過一聲。突然如風(fēng)過林稍，一陣清脆悅耳的響鈴，那是碧桃手腕上配戴的金鈴在搖晃，人也如一陣風(fēng)樣地轉(zhuǎn)入了舞池。婀娜俏麗的碧桃穿著艷麗的長裙，小巧的錦靴，珠鏈玲瓏，舞袖飄舉。隨著伴奏的樂聲和鼓聲，她時而輕盈柔軟，時而剛健明快。舞到急處，如一團飄揚的飛雪，眼前仿佛有無數(shù)的人影在舞動，彩云一般的羅衫如花瓣兒片片綻放。舒緩處，她眼波流轉(zhuǎn)，曼妙含情。突然，一陣緊過一陣的鼓聲又起，碧桃如一枝越轉(zhuǎn)越快的牡丹花，飄到寇大人的面前，背向大人，向后一個深深的彎腰，用嘴輕輕銜起大人面前的酒杯，正對著寇準(zhǔn)的手邊，鼓聲驟停，滿堂喝彩。

　　好一曲風(fēng)流嫵媚蕩人心魄的拓枝舞。這樣的宴會和歌舞在真宗景德年間是開封城中一大盛景。當(dāng)時的高官權(quán)貴沒有人沒有到寇準(zhǔn)的臣相府欣賞過碧桃表演的《拓枝舞》。拓枝當(dāng)為唐時西域地名，這種和胡旋舞一樣都是從中亞一帶傳過來的民間舞蹈，在盛唐時候是非常盛行的，而到了宋已不是主流，寇準(zhǔn)不知道為什么對此情有獨鐘，也許是因為有了碧桃吧，那個美麗聰明的姑娘，那時候東京城中最好的《拓枝舞》，不在皇宮，也不在教坊，而一定是在寇臣相的府中。

　　寇準(zhǔn)簡直是迷上了這樣的舞蹈，看已不過癮，更要親自下場，與碧桃對舞，一邊舞一邊歌：“將相功名終若何，不堪急景似奔棱，人間萬事何須問，且向樽前聽艷歌！”不知道他狂跳拓枝舞是不是也有胡人的狂放。一個個長夜就在這樣的歡舞中飛一樣度過，清晨檢點，蠟燭滴落的燭淚堆得像小山一樣。

　　我一直對寇準(zhǔn)的長相頗感興趣，有時我想他的知名度不如包拯，可能一定程度上跟他長得沒有包公那么有特色有關(guān)。按說寇準(zhǔn)除了抗遼，斷案的故事，生活中可比包公有趣許多，可看書中他的畫像，大都一派儒雅，須發(fā)皆白，簡直令人失望。

　　寇準(zhǔn)還酷愛拼酒。還在太宗年間他就曾跟皇帝喝得個一醉方休。在澶州前線他也喝，看他喝醉了酒酣然大睡，真宗心頭反到踏實。同僚及下屬有些不善飲的人跟他喝酒不免叫苦。據(jù)說還有一個小吏因為跟他喝酒喝死了。直到一天，一個道士前來拜訪，自稱善飲，指明要和寇準(zhǔn)單挑，寇準(zhǔn)大喜，可與道士一對飲才知道，根本不是人家對手。一瓶下肚后，道士強要他喝，寇準(zhǔn)笑道：“量不可加。”道士說了一句：“今后少勸人酒。”寇準(zhǔn)喜歡勸酒的習(xí)性才得以收斂。

　　可是就是這樣的寇準(zhǔn)，狂到可以拉住皇帝的袍子聽他把話說完，可以逼著皇帝上戰(zhàn)場，可是他依然免不了宦海沉浮。兩度入相，兩度被貶。他也不是沒有過妥協(xié)，真宗大搞天書事件的時候，他明明知道那是自欺欺人，可為了保住位子，他一樣迎合了�；实墼趺茨茉试S誰功高壓主呢？何況還有小人，以他的性格只怕是敵人多過朋友。

　　一直覺得遺憾，詞牌中沒有《拓枝詞》，后來說的拓枝詞、涼州詞、竹枝詞等，是當(dāng)時燕樂的歌詞，沒有像其他曲調(diào)發(fā)展成為后來專門供文人填詞的詞譜。否則它應(yīng)該是一種類似于六州歌頭那樣的曲調(diào)。

　　在貶居道州的某個暮春時節(jié)，望著滿園芳草，喜聚不喜散的寇準(zhǔn)在庭院中擺下宴席，他要約朋友共賞春色。席間他突然想起幾句唐人的詩：“眾草穿沙芳色齊，踏莎行草過春溪。閑云相引上山去，人到山頭云卻低。”于是，寫下了一首新詞，并把它命之為《踏莎行》，即刻命樂工演唱：

　　春色將闌，鶯聲漸老，紅英落盡春梅小。

　　畫堂人靜雨蒙蒙，屏山半掩余香裊。

　　密約沉沉，離情杳杳，菱花塵滿慵將照。

　　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

　　此時的寇準(zhǔn)滿腹柔腸，情緒婉轉(zhuǎn)，一副女子口吻，這跟那個澶淵決策的寇準(zhǔn)委實判若兩人。五代十國以來的花間詞人們這時候已經(jīng)退出了歷史舞臺。開宋詞新一代風(fēng)氣的晏殊、歐陽修、張先、柳永還要晚一二十年才會出生。寂寞的文壇上，寇準(zhǔn)、王禹偁等人，提筆填詞依然籠罩在濃重的花間尊前的氣息中。從寇準(zhǔn)可以自己填詞賦曲的創(chuàng)作來看，寇準(zhǔn)的音樂修養(yǎng)不錯，這跟他喜跳拓枝舞是一致的。雖然自古惜春傷春之作汗充牛棟，但這首《踏莎行》依然算得上出色，失意與懷君之情借女子口吻道出，雖無新意，但長空暗淡、芳草漸遠的意境悠遠高致。自寇準(zhǔn)后，用這一詞牌填詞的作品多延用這一路數(shù)。

　　小徑紅稀，芳郊綠遍，高臺樹色陰陰見。

　　春風(fēng)不解禁楊花，濛濛亂撲行人面。

　　翠葉藏鶯，朱簾隔燕，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

　　一場愁夢酒醒時，斜陽卻照深深院。

　　這是晏殊的《踏莎行》，爐香靜逐游絲轉(zhuǎn)，酒醒后天色居然還沒有暗透，人在愁中，光陰也似過得格外的慢。

　　寇準(zhǔn)少年得志，十九歲就高中進士，此后雖然幾起幾落，詩文雖然多凄婉深致好像和他豪放的性格不符，但他畢竟功成名就，平生未曾有抑郁斷腸的憂憤，所以這曲《踏莎行》直到秦觀的“霧失樓臺”一出，才成絕唱：

　　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園望斷無尋處。

　　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里斜陽暮。

　　驛寄梅花，魚傳尺素，砌成此恨無重數(shù)。

　　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

　　男人最大的傷心事是沒有成功的事業(yè)，千百年來未曾有過改變。所以后人說少游是千古傷心人。如果這個人還天生情感細膩，敏感而多情，那他是非傷心不可了。少游沒有寇準(zhǔn)那樣的好運氣，幾次考試都落第，等終于進士人也老了。大好男兒寫了很多政論策文，雖說主要是為了投主考官所好，但從中也可看出治世安邦的志向�？上�，現(xiàn)在流傳下來被人贊賞的大多是他的傷心之作，這可能也是后世人不由自主地選擇。每次落第，秦觀都回鄉(xiāng)閉門讀書，孤館春寒，且還要閉門苦讀，年華如流水，隱隱有逃離塵世的意思，可我們知道少游偏是重情，不是對紅顏，而是對他的老師蘇軾。好不容易在國史院作了個校對一類的小官，可被視為蘇軾一黨，累遭貶謫，而他未嘗有過絲毫怨言，難得的做人做得真。蘇軾在秦觀死后，痛自肺腑，將他“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題在自己的扇子上，悲道：“少游已矣，雖千萬人何贖！”

　　東風(fēng)吹柳日初長，雨余芳草斜陽。

　　杏花零落燕泥香，睡損紅妝。

　　寶篆煙銷龍鳳，畫屏云鎖瀟湘。

　　夜寒微透薄羅裳，無限思量。

　　落紅鋪盡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

　　杏園憔悴杜鵑啼，無奈春歸。

　　柳外畫樓獨上，憑闌手拈花枝。

　　放花無語對斜暉，此恨誰知。

　　秦觀亦能自己度曲，這是他的《畫堂春》，因為詞中有畫屏、畫樓的字樣，所以有了這樣的名字。

　　畫堂在詩文中出現(xiàn)是很平常的事，白居易在《三月三日詩》中有“畫堂三月初三日，絮撲窗紗燕拂檐”的句子，這可能是畫堂春色較早的描繪了。唐時大凡豪貴之家皆雕梁畫棟，豪華富麗的廳堂都叫畫堂。其實在寇準(zhǔn)原創(chuàng)的《踏莎行》中亦有“畫堂人靜雨蒙蒙”一句，如果不是寇準(zhǔn)那時腦中想到那幾句唐詩，他完全有可能將《踏莎行》取名為《畫堂春》。只是同樣是畫堂，寇準(zhǔn)筆下的畫堂和秦觀筆下的畫樓含義并不相同，就像他們的性格與人生完全不同一樣。

　　《踏莎行》和《畫堂春》吟詠的內(nèi)容和曲調(diào)上的起伏基本相似，大都是傷春之作，因人而有境界高下不同而已。秦觀這兩首《畫堂春》好在“放花無語對斜暉”，比那些“好花堪折直須折”的傷春玩春之作，豈非兩個境界？看到這樣的句子，你會傷心著他的傷心，惜春人亦如春色，渾然忘我，這樣春色淹留的畫堂也似一個象征，讀書人苦讀進取也可說為了有這樣一座象征身份地位的畫堂，而一旦被棄，畫堂也成了禁錮雄心，消磨歲月的牢籠。

　　黃庭堅也作《畫堂春》，沒有春光妖嬈，倒有秋意清涼。

　　摩圍小隱枕蠻江，蛛絲閑鎖晴窗。

　　水風(fēng)山影上修廊，不到晚來涼。

　　相伴蝶穿花逕，獨飛鷗舞溪光。

　　不因送客下繩床，添火炷爐香。